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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乱得兴奋,我四下张望,想找人分享秘密。城东闲人冉三和原壤在我身后,不断嘴地品评瘦子的死相,说他明显不如上一颗死人头好看。他们飞溅的唾沫钻进了我的后脖子,凉丝丝的。
孔丘知道谁会了解内幕,南宫敬叔。南宫是孟何忌的弟弟,但他和孟何忌完全两样。孟何忌整天除了斗鸡,就是与闻卯结伙破坏社会治安。南宫却爱看书,与孔丘亲近。孔丘读过的书,大部分是南宫从家里扛来的。
我以前问过南宫,你爹姓孟,你哥也姓孟,你咋就姓了南宫呢?南宫说,孟也不是他家的姓,他家本来姓姬,和周天子和鲁国国君都是一脉。但因为他爹没当上国君,就不能再用姬这个姓,只能用孟孙这个氏了,简称为孟。同样道理,孟何忌是长子,将来他爹的爵位肯定归他继承,南宫就连孟也不能用了。对此,我大不以为然,生在孟家这样的大户,吃得好穿得暖有地位有名望,可这一样实在是孬:连自己将来姓啥都不知道。
南宫果然挤在人堆里,背着一双小手,挺个胸,像小大人似的。他低声告诉孔丘:“听我爹说,他死,是因为非要写国君姬稠疑杀前任姬野不可。”
孔丘更加低声地问:“那到底杀没杀呢?”
南宫说:“我爹说了,这事儿他也不清楚。”
孔丘说:“这事儿连你爹都不清楚,那就没人清楚了。”
南宫深表同意地点头,说:“我爹还说,姬野死在季孙家,是有点不明不白。可是姬稠继位以后,连问都不问,所以大家都有怀疑。”
孔丘说:“对呀,所以,他要写的也是疑杀嘛。”
我在一旁听得不耐烦,插言道:“杀就杀了,没杀就没杀,啥叫疑杀?”
孔丘瞪我一眼,意思让我闭嘴,我就闭嘴,只管专心看瘦子,他的脸在火把照耀下忽明忽暗,好像比白天更窄了。这个家伙,还真挺犟,人家是国君,你说人家疑杀前任,那不是找死吗?
孔丘给我讲过,说这个史官制是周王朝一个了不起的发明。各诸侯国的宫廷里,都配有史官,天天跟在国君屁股后头,国君说什么,做什么,他都给一笔一笔记下来。有些变态的家伙,连国君每次行房多长时间也照录不误。以前有不少国君做下过坏事,后世人凭啥知道呢?就是这些史官的功劳。可是,史官讨好国君,不如实记录,怎么办呢?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史官从来不是国君的人,而是周天子派下来的,他们不吃国君的俸禄。而且,能被选为史官的,必是素有名声的忠勇儒士,不爱钱,不怕死。
对瘦子来说,没错,你是周天子的人,可是,现在不比从前了,自打幽王千金一笑烽火戏诸侯之后,谁他妈还在乎周天子?周天子自己见到那些脾气操蛋的国君都哆嗦,你还装什么大瓣蒜,不让人捣碎了才怪。
孔丘问:“以前被杀的那个史官,也是因为要这么写吗?”
南宫一指瘦子的人头说:“对,以前那个史官是他爹,他爹死了,周天子派他来接班。”
一时静默,夜风如冰。
孔丘问:“还有两个史官呢?”
南宫说:“那是他的朋友,他们知道,他来了,难免一死,他们准备接着写。”
孔丘呆了半晌,说:“他们这不就是来送死的吗?”
南宫长叹了一声说:“是啊,我爹说了,这么杀下去,会出大事儿的。”
孔丘没心情看人头了,我们和南宫告别回家。走在阴森森的小巷里,孔丘突然说:“想喝酒。”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要酒喝,我不奇怪,因为瘦子被杀,闹得我也心绪不宁,我们的煎饼肯定在他肚子里还没来得及变成屎呢。我也想喝个一醉方休,免得晚上做噩梦。
但是谁也禁不起连续喝大酒,两碗酒下肚,我和孔丘就半醉了。孔丘说:“你是不是一直想听管仲的故事?”
我说:“是啊是啊,现在讲吧。”管仲射姜小白嘛,我已经等太久了。而且,听听故事,也许就能把死人头忘了吧。
孔丘缓缓说道,那一年,齐国国君姜无知被人暗杀,齐国大乱。姜无知没儿子,有两个哥哥,一个姜小白,一个姜纠,先前都待在国外避难。姜无知一死,他俩分头往齐国跑。谁心里都明白,先回都城临淄的人,就是国君。管仲是姜纠的谋士,他担心姜小白抢先,就单人独马前去阻拦。跑了一整夜,累死两匹马,还真把姜小白车队给拦下来了。管仲假意投降,靠近大车以后,一箭射中了姜小白。姜小白惨叫一声,口吐鲜血,掉到了车下。
孔丘把土碗送到嘴边,一口把酒干掉了。我听得津津有味,赶紧给他满上。
孔丘说,管仲回到姜纠那里,说姜小白死了。这回姜纠不急了,慢腾腾地往临淄走。没承想,到长勺邑,邑长报告说,姜小白早到临淄了,已经行过继位礼,是新君了。现在,大队兵士正往长勺赶,准备迎接姜纠。姜纠被这迎接吓坏了,一夜往南跑出去一百多里,最后退回了鲁国。管仲不知道,他那一箭,射中了姜小白衣带上的铜环,姜小白情急之下咬断舌尖吐出血,骗过了他。
孔丘又端起了酒碗,我抽空感叹道:“这姜小白,聪明!”
孔丘继续说:“姜小白要求咱鲁国把管仲绑回齐国,他想报那一箭之仇。鲁国不敢不答应,送管仲走的时候,先就给他办了一场活葬礼。可是,谁也没想到,管仲回到齐国,却摇身一变,当上了总理。”
我瞪大了眼睛,孔丘又干掉了一碗酒,说:“原来应该当总理的,是鲍叔牙。可是,鲍叔牙知道管仲比他能耐大,就冒死劝说姜小白,让管仲当总理,他宁可做副手。”
我说:“这个姓鲍的别是管仲的朋友吧?”
孔丘不理我,说:“管仲当了总理,齐国没几年就富了,齐桓公还当上了霸主。”
我问:“管仲和齐桓公是啥关系?”我以为这又是一个新故事呢。
孔丘斜了我一眼说:“笨!齐桓公就是姜小白。”
我笨我知道,但这么多年和孔丘在一起玩,我还真就不是啥也不知道。我说:“这个齐桓公当霸主的事我听说过,连周天子都来拜他嘛。”
孔丘说:“又胡说!那是周天子出巡打猎,正好赶上齐桓公给各国国君开会,他顺便参加了。”
行,你说胡说就胡说,你说打猎就打猎。孔丘把碗递到我的眼前让我添酒,他幽幽地说:“知道吗,姜小白,管仲,鲍叔牙,和今天死的史官,他们都是一路人。”
我暗中叫苦,原来,孔丘根本没把死人头放下,兜了一个大圈子,结果在这儿等着捕我呢。我一看也躲不开了,干脆就和孔丘唠起来吧。我说:“你说,这些人,真他妈就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