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季氏飨士(4)

我的朋友孔丘 作者:王元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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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无葬身之地,这本是一句最恶毒的诅咒,而一旦有人果真身陷其境,就是人间的至大悲痛。因此,我相信,孔丘这一跪,半个曲阜城都为之一颤。

如果像梨叶说的,孔丘他娘颜征在压根儿没嫁,那葬在娘家的墓地可不可以呢?如果梨叶是胡说,颜征在实际上嫁过,那自然该归葬孔家。实在不行,细草崖下,还有一片乱尸岗子。当然,那是无家无口的流浪汉死后的归处,孔丘肯定不愿意让他娘与那些人为伴。但是,总比这样暴尸街边强吧。我心中有太多的疑问,但现在都顾不上了。反正不管孔丘做什么,一定有他的道理。我相信他。

我环顾四周的人群,发现伯牛、秦商、曾点、颜繇都在。这些好兄弟,关键时刻靠得住。但我想找的,是我爹。这种热闹场合,他从来不会缺席。果然,我爹在羊肉店,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伸着脖子正和沈犹争讲什么。我爹告诉我,他刚从家里来,我娘让他买羊肉给我补补。我跟他说,我的那口棺材,要送给孔丘他娘用。

我爹问:“孔丘有钱吗?”

我说:“不要钱。”

我爹断然拒绝:“那不行,怎么也得给个棺材本儿。”

我压低声音说:“你给我吃断肠草的事儿,我就不告诉我娘了。”

我爹瞪大了眼睛:“断肠草?不可能,我采的是金银花!”

我说:“你说金银花就是金银花了?家里还剩不少呢,你自己回去看吧。实在不行,找个明白人帮你认认。”

我爹满腹狐疑地走了,我把伯牛曾点他们叫过来,开始分派任务,让他们去孔丘家,把以前孔丘领我们做游戏时用过的葬礼祭器都搬过来。没钱,买不起棺材,这可以原谅。但尸首前不设香烛,不烧冥钱,不点长明灯,孔丘他娘怎么好闯过那黑漆漆的鬼门关?

曾点犹豫道:“有些东西也搬不动啊。”

我说:“找你们的爹帮忙。”

曾点说:“他们要是不肯呢?”

我说:“孔丘他娘都死了,他们还敢不帮忙?再说了,平时他们就没点什么短处在你们手里?”

曾点他们不再废话,转身直奔孔丘家。调度这些事,我根本没跟孔丘商量,自己就拿主意了。我发觉,支使别人的感觉还真是不赖。权力有毒啊,会让人上瘾。难怪古往今来,那么多人不愁吃不愁穿却不惜家身性命争夺权力。

我爹到底没让我失望,他赶上车,直接把我睡过的那口棺材拉来了。我娘也跟来了,放声为孔丘他娘哭了好半天。我娘悄悄跟我嘀咕,孔丘这孩子太犟,说啥不哭。死人了嘛,一定是要哭一哭的。没有哭声,还能叫死人吗?我打断她说,好了,等会儿再听你的哭经,现在先给他娘擦洗入殓吧。

伯牛他们也回来了,燃香烛,点长明灯,这些细事都不用我操心,他们早在玩游戏的时候就熟练了。我都想,莫不是,孔丘早有预感,知道有一天会用得上我们?

一切布置停当,我问伯牛,南宫敬叔来过没有。伯牛说来过,又走了。我又问阳虎来过没有,伯牛说,阳虎每天都到五父街口来,也不靠近,只是远远地望。“你没看见,他的脸上凄惶着呢,你真应该看看。”伯牛这样说,很解气的样子。阳虎也有凄惶的时候,我倒真想看看。

说到阳虎,你们也知道,我背地里总骂他,这不奇怪,哪个雇工不在背后骂监工呢?但平心而论,阳虎并没有那么坏。要我说,如果缺了阳虎这么严厉的管家,孔丘最后能长成啥样,还真不好说。阳虎也是放羊娃出身,羊跟了他,就是掉进了福坑。曲阜城周边的山都被阳虎踏看遍了,什么地方的草肥,什么地方水的盐分大,全在他心里装着呢。

论为人,除了刻薄一点,你挑不出阳虎别的毛病;说他正直,也不会有太多人反对。在鲁国,阳虎比孔丘有名。就连总理季孙意如,也不如阳虎。季孙意如整天除了泡女人,就是斗鸡,家里外头的事一概甩手不管,全靠阳虎一个人。操持一个家,和管理一个国,那是一个道理。我经常想,如果把鲁国交给阳虎,让他当总理,没准会比现在好。只是,阳虎为什么那么暴打孔丘,我还是想不透。孔丘他娘死以前,阳虎到底和她说了些什么,这也只能找机会问孔丘了。但孔丘会不会说,我心里没底。

日上三竿,人群一阵骚动,一挂软轿马车叮当作响停在路边。轿帘掀开,走出来的,是南宫敬叔。他恭恭敬敬地在车下摆好踏脚凳,然后把他老爹孟孙里扶了下来。副总理到场,我知道,现在事情已经闹大了,孔丘没有回头路可走,结局到底会怎么样,只能听天由命了。

围观的人众安静下来,自动让开一条路。孔丘欠身,给孟孙里行礼。孟孙里到底有派头,稳稳地站在孔丘身旁,对着棺材点了点头,只说了两句话:“孝子啊,可怜哪。”

我松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头重脚轻,一屁股跌到了地上。我也是差点就和孔丘他娘一起去鬼门关的人啊,全靠一口气撑到了现在。有孟孙里的话垫底,孔丘的举动,再不会引人非议了。这是我一直隐隐担心的,现在我终于可以放心倒地了。

南宫扶他老爹上车,之后和孔丘打过招呼,过来看我。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不放,我知道,只有他,才能帮我解开所有的谜团。南宫说,梨叶说的不对,颜征在后来嫁到了孔家。提及野合,南宫笑笑说,那是谁也搞不清楚的事儿。孔丘是在孔家出生的,长到三岁,孔纥去世,才跟他娘回到姥爷家。所以,颜征在不能葬在颜家墓地。嫁女泼水,家族墓地从不给半路回门的女儿留空儿,这是铁定的规矩。而颜征在离开孔家,相当于被休了,孔家想拒绝她入墓地,也不是一点理都不占。

听了南宫一席话,我不由感叹,南宫才是真正的万事通,孔丘不过是书本通。南宫分析,孔丘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葬在孔家。而要给孔家施压,选五父街口就对了。这里是曲阜城的舆论中心,沈犹家肉店斜对面的漆雕茶铺,就是流言的发源地,所有的市声市情都在那里加工放大,然后散播到大街小巷,甚至传到总理府,传到宫中。

南宫说:“现在,不是已经传到我爹耳朵里了吗?”

我同意南宫的分析,但我怀疑,孟孙里根本是南宫硬拽来的。而且,所有这一切安排,可能都有南宫参与出主意。可恨的是,在孔丘最需要帮助的三天里,我一直都在家里装死挺尸。

我没有机会见到阳虎的凄惶了,他再一次出现在五父街口时,一脸肃穆,身着官服,率领几名家丁,摆出了一副执行公务的阵仗。而且,孟皮拖着一条残腿,也站在阳虎身后的队列里。阳虎是来传国君口谕的,阳虎说,主公有令,着孔丘承继孔纥的士人身份,入孔氏族谱,列身公学士子名录,以备将来补为官员。

我不由和围观的人一起发出惊叹声,结果怎么会是这样?放羊的穷小子孔丘,从此一步登天了!阳虎发布完口谕,在棺材前跪下,虚虚地叩了一个头。这个举动,又把我惊得目瞪口呆。之后,阳虎起身,凑近孔丘,阴阴地说了一句话:“你如愿了。”我发现,第一次,孔丘敢用尖锐的目光回瞪阳虎,阳虎微微一凛,明显是被孔丘逼退了。

我问南宫:“怎么没提孔丘他娘在哪儿下葬的事儿?”

南宫说:“这样的小事,国君怎么会管呢?国君告诉你,孔丘继承了孔纥的身份,那他娘该葬在哪儿,还用问吗?”

我相信,阳虎肯定和我一样,低估了孔丘的心机。开始,梨叶提到五父街口,我以为孔丘是针对阳虎的。后来,我一直为颜征在死无葬身之地焦心。结果,孔丘得到的,是身份!孔丘才只有十七岁,我都担心,照这样发展下去,他将来非成为大奸雄不可,玩弄权术于庙堂之内,在他的阴谋算计下,说不定会有多少人血流成河,白骨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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