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季氏飨士(6)

我的朋友孔丘 作者:王元涛


夏夜难眠,我经常会发现孔丘蹲在南城门口,像只孤狼,盯着昏黄的月亮发呆。我明白,他是在思念他的淡云。

秋八月,我放的羊有一半都进了屠场,因为季孙府要开飨士大会了。一年一度的大会,是我那些羊逃不过的鬼门关。阳虎说我的谈吐还不算太粗俗,因此派我随他在大门口迎宾。想来,这也算是和孔丘亲近带来的好处,让我免了到屠场去忍受那些羊的哀叫声。

打从天亮开始,季孙府门前就热闹起来,各色士人纷纷正装登场。孔丘缓步出现在季孙府门口时,我并不意外,他现在有身份了,有资格参加这个大会。只是,他身上还穿着黑色的丧服,看起来有点碍眼。没等我过去劝孔丘,阳虎已经把他截下来,冷冷地对他说:“你不好好守丧,想到这儿来吃喝玩乐?”

孔丘平静地说:“我听说,飨士大会是为总理出谋划策的,我还真不知道是什么吃喝玩乐。”

我暗暗为孔丘竖起大拇指,这几句话硬,肯定把阳虎顶得肠子生疼。

阳虎说:“按理说,我可以放你进去,你爹也认了,也算是士了。可是,我知道你为啥要进去,你不是想出谋划策,你是想见喜翠,对不对?实话告诉你吧,喜翠已经死了,你不用进去了。”

我看见孔丘眼里阴下来,他说:“我只知道我娘死了,我不知道喜翠死了。”

我在心里替孔丘说:不是喜翠,是淡云。

阳虎说:“你不觉得,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吗?喜翠早死了,还是你给吹的喇叭,你给起的坟头。他们说是一个丫环,其实根本不是,而是喜翠。你明白了吧?所以,你还进去干什么呢?”

阳虎的话,像刀子,把我肚子绞得又酸又苦。我不知道孔丘怎么能挺下来,他居然脸色不改,越过阳虎的肩头,向季孙府院里深深地望了一眼,转身离去。

那一天,我不顾可能被阳虎暴打的危险,不知偷喝了多少碗陈年老烧,我只想把自己快快灌醉,好暂时忘掉孔丘和喜翠。

当天晚上,孔丘找我去他家喝酒。我的酒还没醒透,不敢再喝,就看孔丘自己一碗一碗往肚里灌。孔丘的酒量大,我还没见他正经喝醉过。不过,今天他好像醉了。他说,要把喇叭送给我,我说我不要,没用。他说要把所有的祭器都送给我,我说你别开玩笑了,那是你的心肝宝贝,你能舍得?他用筷子划了一个大圈说:“这房子和里边的东西都送给你。”我说:“你歇歇吧,肯定是想求我什么事儿,你就直说吧。”

孔丘不信任阳虎,他不相信喜翠已经死了。孔丘哽咽着说:“我们约好了一起死的,她怎么能自己先死呢?”因此,孔丘要我帮他,去掘开喜翠的坟,他想亲眼确证真相。我二话不说,起身就走,这种会遭雷劈的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我绝对不可能帮他干。

孔丘冲着我的背影喊:“你不干,我就告诉阳虎说你偷酒。”

我转身,恨恨地盯着他说:“事情都过去两年了,阳虎还有闲心管那个?”

孔丘说:“我告诉公慎行你和梨叶的事儿!”

我说:“那是梨叶结婚前做下的事情,你以为公慎行会在意?”

孔丘还想说什么,我摆摆手说:“行了,走吧,我帮你。”其实我心里很凉很难过,孔丘也太无赖下作了,这哪是朋友间该用的手段?我都怀疑,自从上了公学,整天和那些公子哥混,他也学坏了。我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次帮他,以后,就当互相不认识,各走各的路,绝交了。

孔丘仔仔细细地洗了澡,换上一身新衣裳,看起来不像是去掘墓,倒像要结婚当新郎。

阴风掠过树丛的片刻,夜鸟停止了哀鸣。我手里的铁锹在坟头上唰的一声挖下去,感觉好像插进了喜翠的皮肤。铁锹遇到石块,我又觉得是碰到了喜翠的骨头。我流泪了,浑身发抖,说啥也挖不下去了。我颤着哭腔说:“孔老二,你不如先杀了我!”孔丘阴着脸,咬住后槽牙,接过铁锹,自己动手挖了起来。

清漆棺木出土了,在松明火把的映照下,棺材板潮湿灰黑,刚刚显露出朽烂的迹象。盖子撬开后,棺材里可见一个女人的身形,肚子微微隆起,脸上蒙着白布。风息月朗,孔丘整整衣冠,惨然道:“你把我埋里边吧,谁也别告诉。”说罢,他一脚跨进墓穴,就要往棺材里躺。原来,他想的是这个。我急了,一把薅住他脖领子,说:“慢着,先看一眼到底是不是喜翠。”

孔丘接过火把,我俯下身,轻轻掀开白布,眼里见到的这张脸,不是喜翠。尽管我只远远地瞄过喜翠两三眼,但我清楚,喜翠的脸是白白的,而这个人脸上却布满黑乎乎的麻子点。“不是喜翠。”我说。我长出了一口气,孔丘也长出了一口气。可是,再一细看,那黑乎乎的,不是麻子点,而是蛆虫钻来钻去留下的洞眼。一条白胖的蛆虫,正摇头晃脑地从喜翠的眼睛里往外钻。孔丘哇的一声,来不及转头,黄黄绿绿的一大口全吐到了喜翠的脸上。

月亮在乌云间穿行,孔丘向山下窜去,远远地,传来他野狼般的干嚎声。

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回家的路上,我问孔丘,世上到底有没有鬼。孔丘没精打采,不说有也不说没有,他只说,活人的事儿还没弄明白呢,先别管鬼了。其实,还有另一个疑问一直堵在我的喉咙口,都快把我逼疯了,但我又实在不忍心问孔丘:那些蛆,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是土里原来就有的,为什么随便挖个坑却发现不了?是喜翠身体里的吗?那她活着的时候,蛆躲在哪儿呢?那么好看一个姑娘,身体里藏着一大团蛆走来走去的,想一想真是让人心灰泄气。

10

多年以后,我随孔丘闲居陈国。一次酒后,孔丘、伯牛和我聊起什么是人生大悲痛。伯牛说,中年丧子最悲痛。还在鲁国时,伯牛的儿子就得了一种怪病,从鼻子尖和手指尖开始,一点一点地溃烂,最后整个人都快烂没了,才咽气。

孔丘则说,对一个人来说,母亲自尽,才是最悲痛的。母亲自尽,不是抛弃她自己的性命,而是抛弃了你。在这个世上,如果连母亲都不要你了,还有谁会真正在意你呢?而且,让母亲绝望到那种地步,就是你的罪。不管你今生今世再做什么,这个罪都已无法洗脱,无法消除。

孔丘的话,加深了我多年以来的怀疑:颜征在是不是自杀的?那一次,阳虎一定跟颜征在说了一切,尤其狠毒的是那句“跟他爹一个德性”。也许,颜征在是对孔丘失望了。也许,颜征在困顿一生,觉得自己再没有气力承担孔丘惹下的大祸了。也许,颜征在想用自己的死,帮孔丘渡过那个难关。这一切的谜,只有孔丘才能破解一二。但依他的个性,就算活到八十岁,也不会透露的。这是孔丘心底永难愈合的暗伤,将渗血陪伴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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