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来,阳虎也挺喜欢听孔丘讲古。要等到孔丘讲完,他才想起维护自己的权威,不以为然地说:“你就是迷信书里写的那些,实际情形到底什么样,谁能知道?”
三日晓行夜宿之后,我们终于抵达齐国都城临淄。这是一座大城,屋宇整齐,人民肥壮,比我们曲阜气派多了。在阳虎的指挥下,我的车停在城东一处木楼前。这是什么地方呢,我问孔丘,孔丘往花哨的大门上一指,横书三个大字中,我只认识一个院字。孔丘说:“绣堤院。”
阳虎问:“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
孔丘点头,我摇头。
阳虎说:“成人礼,戴什么高帽子,烧香嗑头的,有啥用?”阳虎转向我问:“你是不是也戴高帽子了?”这回我点头了。我没法跟他说,你他妈都把我成人礼给搅黄了,我这辈子别想成人了。阳虎说:“搞那些假招子都是虚的,成人成人,你得到这儿来,你得尝尝什么叫人滋味!”
进得院子,我马上就猜出来了,这里一定是女市。大院西侧的一排横杆上,晒着红红绿绿的女褂。有花枝招展的女人成群结队走过,放肆地打量我们,笑都不捂嘴。我爹说过,这是有钱人和坏人来的地方。这里的女人,一手收钱,一手脱裤子。阳虎领孔丘来这种地方,不是存心要害孔丘吗?我心下冰凉,怀疑终于得到证实,我就知道,阳虎这个天杀的,不会安什么好心。
阳虎把我留在院子里,领孔丘进了木楼。我望着孔丘的背影直跺脚,孔丘不是说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怎么会那么听话地跟进去呢?他这一进去了,一世的清白可就全毁了。
院落里还有几位车夫,有的在东张西望,有的试图与我搭讪,可我心绪不宁,不想说话。一个官员模样的人从木楼里走出来,看起来像是这儿的主管,他指着我们几个问:“是车夫?”
一个小厮答道:“是车夫。”
官员说:“别让他们在院子里干等,人同此心,主人在里边找乐,让你在院子吹风,你能舒坦?东厢房是不是还空着?让他们到那儿坐等,给沏上香茶。有新晋的小丫头,没什么生意的,叫过来两个,给他们唱唱小曲,也练练业务。”
我偷偷问小厮,小厮告诉我说,那是他们的高张高大人。茶香扑鼻,唱曲的小丫头个个俊俏。但是,我却在东厢房内坐立难安,心里的荒草像是着了火。趁上茅房的机会,我到底溜到了后院,看看四下无人,手脚并用爬上了一棵金合欢树。我藏在浓密的叶子间,伸长脖子向木楼张望。透过一扇半开的窗子,我恰好看到了孔丘,他的怀里,正抱着一个裸身的女人。
12
齐国总理晏婴的管家桑疆来接阳虎,马车候在了绣堤院门口。高张把桑疆迎进去品茶,车夫侯喜却说啥不肯进院。我出去陪他,他对我说:“我可不敢进去,进去了,就算啥也没干,你也说不清楚了不是?我家里可养了一头母老虎,哈哈哈哈。”看得出来,侯喜是个实在人。而且,他生得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我很喜欢。侯喜关照我,鲁国的车走齐国的道路,隔半个时辰就要换车轮去骑车辙,要不然,大车只歪向一侧一路颠回鲁国,非散架子不可。侯喜说:“就算是薛国造的车也不中。”
桑疆请酒,揽阳虎坐上了侯喜的车,我拉着孔丘随后。孔丘说:“知道晏婴吧?”我说:“不就是出使楚国,楚王让他钻狗洞那个人吗?”孔丘说:“对,就是他,橘生淮北为枳的故事听过吗?”我隐约记得他讲过。可我知道,他掉书袋的瘾头上来了,你不让他卖弄,他难受。于是我说:“忘了。”孔丘说,晏婴访问楚国,楚王故意当他的面审讯一个因偷盗被捉的齐国人,然后问晏婴,你们齐国人都爱偷东西?晏婴说,听说橘子本来生在淮河以南,移栽到淮河以北就变成了枳,又酸又苦的,因为水土不良。齐国人在齐国一向遵纪守法,可是到了楚国,怎么就这么容易变成盗贼呢?
我说:“晏婴也是强辩,我看齐国人这脾气禀性,盗贼肯定多。”
孔丘说:“这乱年月,哪国的盗贼都不少,关键问题不在这儿,而在于你得佩服晏婴反应快,他要是不把楚王顶回去,受辱的不是他,而是齐国。”
齐地风俗到底不同,车夫也与管家同桌陪客。桑疆柔声细语,不像齐国人。孔丘说,是吴地口音。桑疆对阳虎抱歉道,晏相有重要会议,今天不能亲自招待,明天,一定会抽出时间来接见。孔丘眼睛发亮,我也有点兴奋。阳虎还没喝酒好像就醉了,满脸通红,问桑疆:“我经常听人说,晏相两桃杀三士,手段了得,是真的吗?”桑疆正色回答道:“在晏相面前,千万别提这个,他不喜欢。”酒席结束,阳虎说,他要留下来盘桓几日,让我和孔丘第二天一大早就动身回鲁国。我就知道会这样,阳虎怎么可能允许我们跟他一起见晏婴呢?
回程的路总是显得快一些,天气一日凉似一日了,田野尽头的五花山色彩斑斓养人眼。在木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直没问孔丘。我了解他,我主动问,他就会拿一把。我不问,总有他憋不住的时候。不过,我也真是佩服他,昨天一整晚,他只字没提。现在车到夹谷了,他还像没事儿人一样,端坐车尾,神闲气定地眺望飞鸟和远山。
我特意绕路,找到那家酒铺,向店主打听,两个割肉喝酒的家伙最后怎么样了。店主说,他们双双死在了当街。听店主的语气,好像说的是两条咬架咬死的野狗。再上路,孔丘突然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说:“呵呵,我什么都没想。”孔丘说:“不是你想那样的。”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想成了什么样?”然后,孔丘逼我发毒誓,永远不能把他在木楼里的经历透露给任何人,爹娘不行,将来有了老婆孩子也不行。
我就知道,他肯定是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