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由说: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
孔丘说:像你这样的男子汉大丈夫,就甘心一辈子当个小盗?为啥不想办法建功立业,出将入相,成为一个大盗呢?
仲由问:怎么样才能成为大盗?
孔丘说:你来,你到我学园来,当我的弟子,我能帮你。
仲由长叹一声:就知道你绕来绕去想说的还是这个。可是,我觉得,我现在这样挺好,哪个大官能有我自在?吃,穿,用,女人,我想啥来啥,想谁是谁。
孔丘一撇嘴说:就这山洞,就你那一身烂衣裳,连乞丐都不如。
仲由说:我那是故意的,和我的身份相配。
孔丘问:你不怕兵士追剿?
仲由说:能追上我的兵士还没生出来呢。再说了,现在这个乱年月,我又不随便杀人,他们哪有闲心管我?
第二天,天还没亮,仲由就出洞了,深夜才回来,倒头便睡。此后连续两天,都是如此,再不提去孔家要钱的事。每次出去,他总能带回一些财货,看起来是又恢复了打劫的本业。孔丘记得,是被绑第五天,早晨醒来,他发现仲由不在洞内,而自己手上的绳索,却被割得七零八落,他轻轻一挣,就脱开了。孔丘在仲由的包裹里翻出半块烧饼吃下,逛到洞外去晒太阳睡大觉。正午时分,孔丘瞥见,仲由的身影在一棵马尾松后若隐若现,好像在向洞口方向窥探。孔丘迎上前去,兴高采烈地问:今天回来得好早,有什么好吃的吗?仲由沉着脸不理他,孔丘又问:你想的怎么样了,到底当不当我的弟子?
仲由急了,差点没给孔丘跪下,他说:我求求你,你就自己跑了不行吗?
孔丘认真地说:我说过,我不会跑的,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有什么心事?”
仲由扯开嗓子喊道:少他妈放屁,我有什么心事?
孔丘说:没有心事,你为什么天天做噩梦?
仲由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孔丘说:我不想知道,可是你总在梦里哭,哭得我睡不着。
仲由不吭声了,走到离洞口百步远的一处向阳坡,拨开一堆茅草,浮土之下,埋着满满一坛陈年老烧。没有碗,仲由和孔丘只好轮流捧着坛子牛饮。孔丘发现,仲由的酒量太浅,三轮过后,孔丘刚喝出点滋味,仲由已经眼圈泛红,舌头发硬,坐都坐不稳了。
仲由盯着孔丘说:你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吗?
孔丘说:你爹已经过世了?
仲由说:他被狼吃了!
说罢,双手伏地,大哭不止。
一年前,仲由他爹生病,在五道岭一处浅洞内歇息,仲由下山去找药。等仲由回来,他爹不见了,洞口泥地上,只遗下一摊鲜血。从现场凌乱的蹄印看,是一群恶狼。仲由收起了一包带血的泥土,天天背在身上,然后一路向东,逃来了尼丘山一带。这里靠近京畿,十分危险,离逃城陶家集又远,万一遭遇兵士追剿,无处躲藏。可是,他在五道岭实在呆不下去了,总感觉他爹的眼睛借每一棵树上的疤结,哀怒地瞪着他。
仲由脚步踉跄,入洞拎出一个包裹,里边是一坨黄土,板结的血迹隐约可辨。仲由抽泣道:每天晚上,我都做梦,梦见我爹来找我,一天说他的头找不着了,一天说他的手不见了,没有一次,身体是完整的。是啊,都让狼吃了,我有什么办法?
孔丘缓缓地说:我有办法,你听我的,入土为安吧。
孔丘安排仲由下山去采购一些物品,粗香,大粒海盐,硫磺,木炭,陶罐,神牌,铁锹,还有香油。临出发前,孔丘特意叮嘱仲由:你要买,不能抢,抢就不灵了。
傍晚时分,仲由背回一个大包裹,孔丘安排他,去埋酒的向阳坡掘一处墓穴。这边,孔丘将仲由父亲的名字刻到神牌上,立于洞口。又把海盐、硫磺和木炭细细地碾碎混合,均匀地撒在神牌前。等仲由掘好了墓穴,孔丘就和他一起,把那一包带血的黄土搓成粉末,浅浅地盖在了木炭碎屑之上。
夜空黑蓝,万山横卧,一弯残月,静默如初。在孔丘的指挥下,仲由向父亲的神牌三拜三叩,之后,燃起三柱粗香,恭恭敬敬地插在浮土之上。微风渐起,暗香浮动,仲由跪听孔丘朗声诵读祭文。孔丘对仲由父亲的生平并无了解,因此祭文从三皇五帝起兴,慨叹宇宙浩渺,运命无常。冗长的祭文,论及人父职责,天道公平,在仲由听来,诘屈聱牙,晦涩难懂,但这反而平添了几分神秘和古意。祭文后段,有几句话语涉及事实:命丧豺狼之口,阴魂漂泊无依,父慈子孝,寝食难宁。结尾,则用一句呜呼哀哉,伏惟尚飨,有力地收束了全篇。
这时,粗香已悄然烧到尽头,浮土之下,突然爆出噼叭声响。仲由跳起来,惊恐地盯着地火在浮土下快速地穿行。红亮的火光,瞬时在地上活生生勾勒出一幅人形,有头有手,有腿有脚。火花飞溅,轻烟升腾,这个人,仿佛正要穿透火焰,在烟雾里挣扎起身。刺鼻的烟味之中,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那就是父亲对仲由最后的留恋和告别。不待孔丘指示,仲由又一次匍匐叩拜,嚎啕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