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方向盘。”苏翔跟小武争执着。突然,咚的一声,汽车撞到了什么东西。一个黑色的东西从前挡风玻璃处滑过,从车顶上翻了过去。苏翔一个刹车,两个人都由于惯性而磕到了前边。
苏翔打开车门,冲出来,走向车尾,那里有一个幽灵般的人,在晃晃悠悠地走着,地上,从他的脚下,延伸出去的,是滴答的鲜血。苏翔沿着血迹往前走着,跟着那个僵尸。那个人走了几步,哐当,全身散架了一般,跟团肉泥似的,倒在了地上。苏翔在那一刻,感觉,那个人就像线控的木偶,而突然,有人把那些线剪断了。苏翔走近,看了一眼,那是木炎的保镖,他满头是血,脸上的线条已经被汽车撞得扭曲。苏翔心理咒骂了一声,该死的,他是从哪个地方蹦出来的,为什么看见汽车也不闪开。他掏出手机,这里又没有信号。他走向汽车,看见小武在车里惊慌失措的样子,小武指着面前。
“有艘船开了过去。”小武的手指头哆哆嗦嗦的,指着面前。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块浓雾织成的围墙。那面围墙耸立着,似乎和外边的世界不相往来,它们就在一个地方,直直的竖起,就像是划分了自己的一块地盘。
“什么船?”苏翔纳闷地问了一句,后来觉得这问题实在是多余,“这地方都没河,哪来的船?”他大声咆哮着。
“我看见有条船,船上载满了人。船上的人问我,你也上来吗?就等你呢。”小武说完,吓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屁,有他妈鬼,老子也崩了他。”苏翔彻底的愤怒了,他掏出鲁新的手枪,走向浓雾里。
前方,有一团模糊的红通通的东西,那应该就是木炎的车。只不过,走到近处,苏翔才发现,那辆车已经完全翻了过来。一辆敞篷车,一百八十度翻车,人肉就像块麻布一样,在粗硬的地皮上摩擦了一下。满地都是血和肢体的碎片。即便是经历了无数恶心的场景的苏翔,在第一刻,也忍不住吐了。
命运是带着诅咒的。
当五年前的那晚,木炎决定躺在阿信身边的时候,木炎心里就意识到了,她向危险走近了一步。但她并没有怀疑自己做错了什么。她瞅着面前,裹着绷带安静的睡着的阿信,她不住地发呆。她听人讲过,有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它总是翩然而至,从来都不会告诉人,为什么。它是个从来不解答问题的孩子,只是恣意的妄为。她想想,她对他的爱情,是从她要解开他的裤腰带而他阻止她开始的。而他对她的爱情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才会开始。
她最害怕的,或者说每个人最害怕的,都是改变。一旦一名妓女爱上一个男人,你就觉得再让自己的身体被别的男人糟蹋,那变得很残酷。而她离开那项工作,又实在没有别的出路。这实在是一件苦恼的选择。
早上,阳光慢慢射进屋子里,把他的轮廓蒙上了一层金色的线条。他为了一个遥远的目标而奋斗着,这和她每日的操劳只是为了换回一口面包和一个住的地方截然不同。他为理想而活着。她曾经也为理想而活着。她为了那个理想而去张开大腿,但那时并不觉得有多痛苦。因为这样可以最快的赚钱,和心爱的男人去置办一个家。但是后来那个梦想破碎了。她发现,她心爱的男人,把她骗到了妓院,那是离开她的初恋以后的第二个男人,一个在她眼里,终于成熟了的男人,却利用他的成熟,欺骗了她。他就像个人贩子,把她卖了,收取了好处费,然后又去物色别的姑娘去了。她不再对男人抱有任何天真的期盼。在这个圈子里,所有的女人都对男人带着一股仇恨。她也以为,她对男人的心已经死了。直到遇到了阿信。这个世界上,还有最后的善良而勇敢的男人。正义给了她一丝温暖。现在睡在他身边就很幸福了。她期望,就这样下去,永远不要醒。
早上,东德村的阳光完全被烟雾吞没了。
琳达发现自己从阿信的屋子里,另一张床上醒了过来。她盖着一层毯子。她下意识的查看了下自己的衣领,看来没什么问题。她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可能是趴在床上睡着了,然后阿信醒来,把她抱到了床上。而阿信的床上空空的,连被子都已经叠好。琳达捅了捅被子,那被子竟然被叠成了标准的豆腐型。看来他在军校所经受的磨炼并没有被遗忘。
她琢磨他到底去哪里了。也许是去买吃的?但是她等了好久,他也没有回来。他应该没有走远,他总是随身背的大包还丢在屋子的一角。她闲着没事,把大包打开,昨天看见他是从这个大包里取出来的那一沓沓的照片。这里有很多张照片,都是东德村的风景。看来他的确是个细心的人,不忘错过任何一个乔装打扮的细节。另琳达好奇的是,其中几张照片是向日葵林的风景。还有一两张是向日葵林中的那座别墅的照片。而木炎就站在别墅的阳台上,隔着玻璃往外望着,穿着一身白色的薄纱一般的睡衣,轻飘飘的裙子把她映衬得就像是一名笼罩在云雾里的仙女。镜头代替了阿信的视线,他通过镜头,远远地凝视着木炎。原来几天前他们就见过彼此了?琳达越发感觉到不安,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了上来。她没想到,在那晚之前,他们两个就见到了彼此。这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她越来越感觉,他们的相见,与父亲的失踪,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东德村的早上从来没有如此繁忙过。几辆运矿石的卡车都停在了马路边,造成了严重的交通堵塞。三辆警车,把交通事故的现场围成一个半圆。一大堆的警察围着那辆被掀翻的敞篷跑车。警察们聊着,这绝对是个受诅咒的村子。就连死法,都透露着股恐怖的气息。
一般而言,敞篷跑车都是经过特殊设计的,底盘会很低,很稳,无论是正面撞车,还是侧面撞车,它都不会被掀翻。当然,如果被掀翻,那肯定就是死路一条了。譬如现在这情况。地上有一个一米宽的大坑,深半米。这个大坑横在道路中间,从坑壁的齿痕来看,是用铁铲挖的,而且是新挖的。敞篷跑车由于雾中高速驾驶,等发现这个坑的时候也已经晚了。它的前鼻子先扎进了坑里,后边由于惯性竖了起来,然后就是仰面摔在了地上。由于惯性太大,在地面上又转了几圈,所以血痕到处都是。由于副驾驶座位上的人没有系安全带,所以就在汽车竖起的那一刻,他被甩了出去。还好这是土路,并不至于被摔死。于是他起身,想去喊救命。接着他被后边的汽车给撞到了,救护车赶到的时候,他还有一丝气息,他已经被送往医院抢救,还有一点生还的可能性,那个人体壮如牛。
苏翔两只眼睛血红的,他一夜没合眼。他坐在离事故现场二百米远的地方。上级,一个穿着制服的老头走了过来,把手放在苏翔的肩膀上拍了拍。老头没有说话,苏翔看见一辆面包车停了下来,下来了一名手持照相机的记者,还有一名背着摄像机的人,他们兴高采烈地朝案发现场跑了过去。他们就像是一堆苍蝇,而苏翔觉得自己就是一坨屎。
这是个让人崩溃的案子。一切的一切都让人不置可否。就说这现场,这到底是一场意外还是一场谋杀。谁挖的大坑?谁会半夜挖个大坑?又为什么凑巧木炎晚上会突然开着车狂奔过来,就像是去奔着投胎似的,撞到这大坑上。这大坑怎么凑巧杀的是她?假如她晚了一步,晚了那么一两分钟,那么死的人也许就是小武。小武一直在那附近开车转悠来转悠去呢。如果是场谋杀,这谋杀也太多巧合了?
老头用低沉的声音问苏翔:“你还能做下去吗?要不然换个人?你需要休息,看你的脸色……”
老头是带着苏翔从最普通的小跟班干到现在的位置的。老头一直很关照他,正因为这种关照,苏翔才更觉得没法交差。他不能让老人感到失望。“没关系,我只是累了。精神状态不太好,睡一觉就好了。”
“找到线索了吗?我听说你关了一个人?”
“找到线索了,离破案不久了。”苏翔嘴皮子抽搐了一下。这句话他毫无底气。
一个女警察拿来了一个包裹,递给苏翔。
“这是你托我给你拿过来的。”女警察说。
苏翔点点头,他没敢多看老头,接过了包裹之后,他走向一个人少的地方。包裹里是一张硬纸板,上边是一副儿童画的画。画的一角有一行字“祝爸爸能早日破案,捉到更多的坏蛋。”画的中央,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手里拿着一把手枪,手枪里射出了一颗子弹,子弹朝向另一个人的脑袋,那个人咧着嘴,不知道是凶恶的表情,还是害怕的表情。或者,他张开嘴,仅仅是要吞噬掉那枚子弹。
苏翔站在原地,他已经脱掉了那个磨得起了毛边的西服,换上了他本来的制服。制服映衬得他高大、伟岸,只有他知道,那件制服里包裹着的自己,多么的胆怯。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等待被制裁的人。
阿信的房间,苏翔坐在床上,琳达站在一旁。阿信推开门,看到那两个人,不知道是否该走进去。琳达刚刚得知了继母的不幸。尽管那个女人,她没有把她当做过真正的母亲看待,但至少她对琳达还不错,每次琳达过生日她都会很客气地送上一份厚礼。包括那本有着薰衣草明信片的画册,也是她送给她的。她还讲述过很多关于流浪的故事,那是属于那个女人的梦。这些梦想深深地影响到了琳达。琳达想,那个女人尽管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但是她对她的影响甚至要超过亲身母亲。而那个女人突然有一天就消失了。这么可怜地消失了,这确实让人心痛。但更让琳达揪心的是,木炎的死,与自己有没有关系?琳达还在犹豫,是不是把阿信的事情告诉给苏翔。
“你去哪了?”苏翔问阿信。
“四处去转转。”阿信回答。
“这地方有什么好转的?”
“早上五六点钟,有一阵,雾突然停了。我觉得挺奇怪的,所以出去转了转。上午雾又渐渐浓了。”
“昨晚上你干嘛来着?”
“睡觉啊?”
“谁能证明?”
阿信看着琳达,琳达犹豫该说什么,她可以证明,昨晚发生命案的时候,他的确在房间里。但是如果说出来她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屋子里过夜的,这又会带出来下一个问题,以及没完没了的问题。
苏翔也看向琳达。
琳达看着两个人,她要张口,可是阿信打断了她的话。
“没法证明,我一个人睡觉,怎么能证明?”不过我早上六点下楼的时候,有见到旅馆服务生,他们一直在旅馆门口,他们可以证明我六点前在这旅馆里。
苏翔还是看着琳达,琳达则把头扭向窗外。“琳达,你先回自己屋子吧,我对这个,背包族,旅游者,对,摄影师,有一点问题要问。”
琳达走出去之前扫了一眼阿信,她信任阿信,她还在犹豫,是不是应该跟苏翔透露真相。阿信朝她稍微摇了摇头,像是在保证,让她放心。她木然地走出了门,顺手把门关上。但却偷偷站在门口。
黑暗的走廊很适合思考。她想,是需要坦白的时候了,她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苏翔。尽管她会受到谴责,也许会被抓起来,但是这总比憋在心里好。她越来越觉得,那些秘密憋在心底,让她朝着崩溃的方向慢慢坠去。
苏翔走向屋子门口,脚步的声音很大。他要检查门口有没有人偷听。琳达赶快回到自己的屋子,她打开了电视机。看着闪光的画面,她还在琢磨着隔壁屋子里,那两个人会说些什么。她忍不住,踮着脚尖,又走回到阿信的屋子门口。她趴在门板上听。屋子里的谈话一会儿声音大,一会儿声音又很小。也许,阿信现在正把他们之间的秘密告诉给苏翔。
琳达是在网上联系到阿信的。他们仅仅认识了三个月的时间。网站上有阿信的照片,那是一个专门给在工作中负伤,残疾的揭黑记者捐款的网站。阿信是所有揭黑记者中长得最帅的那个。每一笔捐款都陈列在链接后边。她数了数,差不多五年来,只有过十来个人捐了一万块钱左右。一万块钱,对她而言,只是一两部手机的价钱。或者是一个星期的生活费。琳达决定,就用这一个星期的零花钱,做点有意思的事情。她通过网上银行,捐了五千块,然后发了一封信,如果可以见面的话,她可以考虑再给他五千块钱。
然后他们就见面了,阿信戴着手套来的。琳达让他把手套摘下来,她要确认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受伤。阿信脸上的筋跳动着。他转身离去。她急忙抓住了他的一只胳膊。她可以确信他没有骗她。一个残疾者的尊严感,不容得她怀疑。
“你给我五千块钱还有什么其他目的?”
“没有其他目的。”
“谢谢你。不过突然给我这么一大笔钱,我想应该还有其他目的?譬如,我可以帮你联系一些记者,你们需要什么企业形象宣传……”阿信看琳达小女孩的模样,他吞掉继续的话,他实在看不出琳达能利用他干些什么。
“我想拜托你做一件小事。”琳达说着,她知道如何把嘴角扬起,那让别人看起来,她就像是一个天使。是的,天使在人们印象中,总是与圣洁、美好相关联。人们总是忘记天使的职责,他们是把一个人的灵魂从身体带走的那个家伙。只有死亡的时候,他们才会现身。
苏翔走到了屋子门口,他听见琳达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而且打开了电视。他返回来,微笑着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阿信坐在床边。他等着这一刻的到来。他看出来,那个警察不是好惹的,多年的从事危险事业的经验告诉他,眼前这个穿制服的人是个疯狂的人,他做任何事情都不达目的不罢休。他的笑容就像是一种力量的积蓄,下一步他就会开始爆发。苏翔微笑了一会儿,突然走向阿信的大背包,拉开了拉链。阿信嗓子眼都提了起来。苏翔却只是从里头掏出了一瓶酒。
“我早就惦记着这一瓶酒呢。每次我一头疼,我就想起来,你这有一瓶酒,这是救命的家伙。”苏翔把瓶盖取下来,然后找了两个杯子,把杯子里的东西随便往外一倒。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先抿了一口。另一杯递给了阿信。
阿信不知道苏翔在拉开拉链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大包里的一把匕首。即便他注意到了,他也不会声张。那是个习惯冷静的人。阿信接过来了酒杯。
“你应该挺能喝的吧?军队里出来的人?”苏翔看似无意的问着。
阿信扫了一眼叠过的被子和整齐的洗漱用具。“以前喝太多,喝到胃穿孔,后来就少喝了,有了闲情逸致再喝喝。”
“大白天的喝酒确实有点奇怪。”苏翔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只是我现在很苦闷,我特别想找个人说说话。”
“调查得怎么样了?”
“又死了一个人。”
“谁?”
“你猜猜?”
“我对案子不太熟。只知道矿老板被绑架了。”
“他身边的一个人。”
阿信眼睛盯着手中的杯子,他看到杯子中间的液体有了一条条细纹,渐渐地,那些波纹形成了荡漾的一个个圆圈。接着他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
“你和矿老板认识吗?”
“不认识。”阿信看向苏翔,他咬着牙,尽量调整呼吸。
“你和矿老板的女人认识吗?”
“也不认识。”阿信知道苏翔在仔细地盯着他,揣摩他。
“你知道对查案的警察说谎,也是犯罪。”
“知道。”
“哦。”苏翔把一张盖在床上的报纸掀开,下边有几张照片,都是向日葵林里的别墅的照片。照片上,隔着阳台的窗户,木炎望向镜头。“照片上的女人……”
“无意中照到的,觉得挺漂亮的就拍下来了。”
“她凌晨死了。”
“哦。”阿信不再动,他感觉时间放慢了,呼吸在刹那之间停止了。
“你不好奇她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
“昨晚,开车撞死了。”苏翔轻描淡写地说,“她死得挺惨的。车遇到一个大坑,翻车了,你想想,敞篷车,在地上画了几个圈,人肉在地上蹭来蹭去的,最后就是一团血肉模糊。”苏翔的手指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又一个圆圈。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我在想,你为什么还不愤怒。”
“我为什么要愤怒?”
“阿信,我知道你是谁。一名揭黑记者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很奇怪,你的照片都挂在网上,你还怎么深入黑社会做卧底。”
“我现在已经不做揭黑记者了。”
“如果你还做的话,你出现在金矿附近,我一点也不奇怪。你如果不做揭黑记者,你出现在金矿旁边,我反倒会感觉非常奇怪。”
“我有权利出现在任何地方。”
“那我能问你一下,你现在在做什么吗?以什么维生?有人给你发失业补助吗?或者是大家给你捐款?你总要有个收入来源?”
“我当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