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霍然起身,石付已赶在前头先往门口弹出一锭碎银。小伙计飞身去扑,就没见到石付临空接下阿清掼出来的茶杯,以及石全拼命拉阿清坐下的场面。
石付低声道:“小姐别急,闹起来可救不了他们了。”阿清深深吸了口气,埋下头去。
“爷是阔绰人,咱也就不多废话了。您想问都这时候了哪还有羯奴对不对?不都给冉闵大人杀光了吗?嘿嘿,妙就妙在这里。冉闵大人的杀胡令号称一个羯奴脑袋就文升三级,武拜牙门将军,可您仔细琢磨琢磨,打哪儿来那么多官啊将的等着人提了脑袋去当?几十万羯奴,就真有几十万人做官拜将?嘿嘿,是吧。再说了,冉闵大人虽说天下无敌,可如今晋国不答理他,其他鲜卑呀氐人哪个不在打他的主意。俗话说兵败如山倒,真有那么一天,做官的还不跟着掉脑袋?所以现在羯奴的脑袋根本就不值钱啦!”
小伙计说得口干舌燥,使劲吞口唾沫:“我们这地方上的孙将军可真是一人精,早想好了。您说他位列将军了,还在乎小小的牙门将……什么将军?嘿,自打赵国内乱,孙将军立即尊晋王为皇,那自然是晋国的将军,反正什么羯人、冉闵,谁还管得到他呀。你想想,人头不值钱,可人值钱呐,所以孙将军在城外建了广善营,专收抓来的羯奴,女的卖做奴婢,或是烟花女子,男的除了做奴仆,健硕一点的就卖出来做斗奴。如今城里稍大一点的铺子,那家没有几个斗奴养着?反正是羯奴嘛,打死了也不犯事。想逃,这年头,羯人往哪里逃去?哈哈哈哈……”
小伙计吹得唾沫满天,摇头晃脑,石付只觉阿清的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深怕她就此跳起来一刀切了他,忙道:“好好,果然精彩。小哥,这边来说话。”扯着他快步出门去了过了片刻,石付又闪身进门,说道:“我已经打听到广善营的所在,据说有几百个羯人。我看今晚先找个离城门近的客栈……”
“就定在旁边的店里。”阿清一口气喝光了茶,冷冷地道,“你陪我到广善营走一趟。”
石付只愣了一下,道:“好,我这就去准备。”向石全使个眼色。石全会意,两人一起走到廊外。
石付瞧瞧四面无人,对石全道:“大哥,你去打探一下姓阮的什么来头,再雇一辆车,装满柴薪。如果小姐要动手,就赶车堵住大门,点起火来,务必一个也别走漏了。”他推开窗,望着远处夕阳下的济水,叹了口气道:“小姐只说来找一个人,看样子没这么简单了。那一夜松林坡上,小姐杀起人来的样子……”他浑身禁不住一个哆嗦,闭嘴不说了。
“好。”石全沉闷地说。
才打了一更,阿清与石付已到了城门。虽说东平城此刻没有战事,但毕竟四境混乱,各路群雄揭杆的揭杆,易帜的易帜,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杀来,是以城防管得挺严,太阳一落就下城门,任你是天王老子,没有孙将军的手令一律不许进出。
虽然话是这么说,不过守城的都是地方上招募的兵卒,既没作战经验,也谈不上当兵的操守。石付赶着装满草料的马车上前,一面哭天抢地哀告八十老母病卧在床生死不明,自己这五代单传无论如何也要赶去尽孝,一面将银子一锭锭塞进兵哥哥手里。守城牙将被银子打得动了孝心,也就“百事孝为先”,放他出城去了。
出了城,石付一路南行,驶出三、四里,远远见到前方几处灯火,便停了车,掀开草料。一身黑衣夜行装扮的阿清悄无声息的纵下牛车,猫着要向前蹿去。石付低声吼道:“小姐,超过三更未归,我就来寻你!”阿清回身略一点头,叫他放心。
阿清一口气疾行一里多路,那前方营地里的喧哗声听得很清楚了。她不敢贸然靠近,先纵到一棵大树上,凝神观察。但见这营建在一片荒草平原上,面北而造,前后两个门,六个灯火哨楼,均有十余丈高,中间一处主楼更达五层,最上面一层每一边都挂着只长长的灯笼,照得营地里一片灯火通明。在楼上登高一望,四面无一遗漏。
阿清自小便跟着爹爹打猎行军,知道这并非真正的军营,但却是防守比军营还严的从营,又称煞营,专是押解俘虏之用。
阿清不觉皱起了眉头。看样子修建此营的人颇为老练,不仅将营地建在无处藏身的开阔平坦之处,且看那长长的吹死风灯一下下来回晃动,就知道守卫的人也都训练有素,不让营中有一处死角。阿清自信要潜入仍然不难,但要在这种地方救人可就难了。
她提了口气,在夜风中起伏有秩的荒草里纵高伏低,避开灯火,不一刻来到营边。营边还有数丈深的沟壑,不过幸好此处并无水源,所以只在沟中装设了阻马的尖木。阿清跃过沟壑,刚要翻进营中,忽听有人笑着向这边走来。她忙闪身藏在木桩下,侧耳听去。
只听一人道:“妈的,今晚手气真背,若不是你老兄偷送了两把,真他妈要当裤子了!”
另一人道:“不是哥哥说你,赵二麻子是你惹得起的么?跟他斗钱简直找死。如果不是看在你我明日当值看那老东西的份上,你走得了?算了,明天看羯鸡斗,我有门路,一定赢回来的。”
先前那人听到这话似乎略平了口气,想了想,又呸了一口道:“想起那老家伙就晦气。他妈的还真的够狠,看着老婆儿子死在面前,眼皮都不眨一下。那老家伙到底还是不是人呐。”
另一人道:“老子早瞧出他不是人了。你说有人把你四肢剁了,埋在土里,你说不说?”
先前那人道:“呸呸!你想咒死我?不过,不瞒你说,老子看到那样子都要作噩梦,不敢相信真有人这么嘴硬。要换了我,谁要切我根手指头,我他妈天王老子的秘密都吐出来。这个人……”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先前那人吐一口气道:“要明天再不说,他女儿也怕保不住了。不过话说回来,他女儿呆是呆,却……却……生得好像天仙一样……”
另一人道:“老弟,自身都难保了,你还谈什么女人呀。我看那女子准不是人,是妖精化的。将军早被她迷住了,连手都不敢碰她一下,还能杀了她?”
先前那人由衷地点点头道:“是妖,人那有那般的姿色?那……那老家伙知道的究竟是什么秘密呀?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死不肯说。再下去那老家伙还不说,我看我们这些人的脑袋要被将军一起砍了倒是真的。妈的,反正我们这些当兵的横竖不是人。”
“是啊。”另一人道,“真要把老子逼到绝路上,哼哼,反正这阵子卖羯奴,好歹也囤了些老婆本,到时候……嗯?”
眼前似乎什么光闪了一下,他左右瞧了瞧,又见不到什么异状,便接着道:“到时候老子拍屁股走人,兄弟,你打算呢?”
他伸手一拍身旁默不作声的同伴,却见同伴身体摇了一摇,突然脑袋一歪,竟然离开身体,向下翻滚,“砰”地一下在块石头上重重一撞,弹入沟渠中了。 “扑哧”一声,那人脖子处鲜血激射而出,身子僵直地往前扑去,也跟着跌入沟中了。
胃里翻腾上来的晚饭赶在尖叫之前喷出口腔,下一刻,一把粘着热血的匕首抵到脖子上,有个声音冷冷地道:“那人是谁,关在哪里?今晚的口令是什么?”
那人七魂跑了五魄,不过好歹也算在军中待过几年,没有立时晕过去,颤声道:“是……是、是……是是……”
刀刃向上一挑,脖子处血出如浆。那人“是”了半天,终于道:“是个羯……羯人大官,在主楼……下……地牢……口、口、口……口令……月、月、月风!”
“什么叫羯鸡斗?”
“就……就是斗、斗羯人,斗到一方死了就算……”
阿清手一顿,一拖,干净利落切开那人喉管,让他一声也发不出来,就此死去。她扒下那人的外衣套在外面,将尸体推入沟底荒草丛中,再戴上帽子,低头大步向主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