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样搞清楚这件奇怪的事,这件某一天我们都得面对的事?你能今天就在心理上死去吗?对你所知道的一切死去?比如:对你的快乐、你的执着、你的依赖死去,结束这一切,没有争辩,没有解释,不试图寻找逃避的方法和途径。你知道死亡——不是肉体的死亡,而是心理上的、内心的——意味着什么吗?它意味着结束带有延续性的事,结束你的野心,因为等你死了它仍然继续着,不是吗?你无法揣着野心坐在上帝旁边!(听众笑)等你真的死了,你就必须结束那么多的事,毫无争辩的余地。你无法对死亡说,“让我完成工作,让我写完书,让我完成所有还未完成的事,让我抚平带给别人的伤痕”——没时间了。
那么,怎样在此刻、在今天就过上一种生活,在那种生活中,你开始的所有事情都有一个了结?当然不是指你的办公室工作,而是指结束你内心累积的一切知识——知识即你的经验、你的记忆、你的伤痕、你老是拿自己跟别人比的生活方式。每一天都结束这一切,第二天你的心就是新鲜的、年轻的。这样的心永不受伤,那就是单纯。
我们必须自己搞清楚死亡意味着什么,然后就不会有恐惧了。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我是认真的,我们可以做到——从此你的心、你的双眼会看到全新的生活。那就是永恒。那就是邂逅那无始无终境界的心灵品质,因为它已经明白了每一天对白天积累的所有事情都大死一番的意义。其中当然就有爱。爱每一天都是全新的,但快乐不是,快乐有延续性。爱总是新的,因此它本身就是永恒。
你们有什么想问的吗?
提问者:先生,假设通过全面、客观的自我观察,我发现自己贪婪、好色、自私等等。那么,我怎么知道这种生活是善还是恶,除非我对善已有一些先入之见。如果我抱有那些先入之见,它们只能源于自我观察。
克:对的,先生。
提问者:我还发觉另一个难以理解的地方。你似乎赞成分享,但同时你又说两个相爱的人,或者丈夫和妻子,不可以也不应该把他们的爱建立在互相安慰之上。我看不出互相安慰有什么错——那就是分享啊。
克:那位先生说,“我们必须首先抱有善的概念,否则,为什么要放弃这所有的野心、贪婪、羡慕以及诸如此类的一切?”关于什么更好,你可以抱有公式或概念,但关于什么是善你可以抱有概念吗?
提问者:可以,我认为可以。
克:思想可以制造善吗?
提问者:不,我的意思是关于这种善的概念。
克:是的,先生。关于善的概念就是思想的产物,否则你怎么能理解什么是善?
提问者:这种概念只能源于自我观察。
克:我就在指出这一点,先生。到底为什么你要抱有一个善的概念呢?
提问者:否则我怎么知道自己的生活是善还是恶?
克:听问题就好。我们不是知道冲突是怎么回事吗?我必须首先抱有一个不冲突的概念才能了解冲突吗?我了解冲突是怎么回事——挣扎、痛苦。不了解没有冲突的状态,我不也了解冲突是怎么回事吗?如果我规定什么是善,那我就会按照我的制约,按照我的思考方式和感觉方式、我特殊的癖好以及其他的文化制约来规定它。善是思想投射的吗?思想会因此告诉我生活中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吗?还是善跟思想或跟公式毫无关系?告诉我,善之花从何绽放?从概念中?从某些观念、某些存在于未来的理想中?概念就意味着未来、明天,它或许很远,或许很近,但仍然落于时间的范畴。如果你抱有概念,思想投射的概念——思想即是记忆的反应,所积累的知识的反应,而知识依赖于你所处的文化——你是在思想制造的未来之中找到善的,还是在你开始了解冲突、痛苦和悲伤时就找到了它?
所以,在了解“实然”——而不是通过比较“实然”和“应然”——的过程中,善之花绽放了。显然,善跟思想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吗?爱跟思想有任何关系吗?你规定什么是爱,你说“我理想中的爱是这样的”,你能靠那种方式培养爱吗?你知道如果你培养爱会怎样吗?你就没有在爱。你认为将来某一天你会拥有爱,与此同时你却继续暴力。所以善是思想的产物吗?爱是经验和知识的产物吗?先生,你第二个问题问了什么?
提问者:第二个问题涉及分享。
克:你分享什么?我们现在在分享什么?我们谈论死亡,谈论爱,谈论全面革命的必要性,谈论彻底的心理变革,不要活在旧有的模式中,不要活在挣扎、痛苦、模仿、遵从以及人类经受了几千年并造就了这个令人惊叹的乱世的那些东西中。我们探讨了死亡。我们怎样一起分享死亡?我们分享对它的了解,而不是口头叙述,不是形容,不是解释。分享什么?分享了解,分享了解后得来的真相。那么了解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某些严肃的、至关重要的事情,它是重要的、意义重大的,而我则全身心地倾听,因为它对我来说至关重要。要极其认真地倾听,我的心就必须安静,不是吗?如果我喋喋不休,如果我东张西望,如果我把你说的跟自己知道的比来比去,我的心就不安静。只有在内心安静并全身心倾听时,才会有对事情真相的了解。只有那样,我们才能一起分享,否则就不可能。我们不能分享语言,我们只能分享事情的真相。只有心完全投入观察时,你和我才能看到事情的真相。
看到落日的美,看到可爱的山丘,以及树影和月光——你要怎样跟朋友分享?告诉他“一定要看看那美丽的山丘”?你或许可以这样说,但那是分享吗?如果你真要跟别人分享什么,那意味着你们两个必须拥有同样的强度,在同一时间,同一层次上。否则你们就无法分享,不是吗?你们两个必须有共同的兴趣,在同一层次上,有着同样的热情,否则怎么能分享?你们可以分享一片面包,但那不是我们所谈论的分享。
一起看到——就是一起分享——我们两个必须都看到,不是同意或不同意,而是一起看到真实的状况;不是根据我的制约或你的制约互相解释,而是一起看到真相。要一起看到,我们必须自由地观察,自由地倾听。那表示没有偏见。只有那时候,怀着爱的品质的时候,才存在分享。
提问者:怎样能让心安静下来,或者让心从过去的干扰中解脱出来?
克:你无法让心安静,千万别那么做!那都是些自欺欺人的把戏。你可以服食药片让心安静——你绝对无法让头脑安静的,因为你就是那颗心。你不能说,“我会让我的心安静。”因此,必须了解什么是冥想——真正的冥想,而不是另一些人说的那一套。我们必须搞清楚心是否能永远安静,而不是怎样让心安静。所以我们必须探究有关知识的整个问题,探究全是过去的记忆的头脑、脑细胞能否彻底安静并在必要时运作;而没必要时,却能完全彻底地安静。
提问者:先生,你谈到关系时,总是指男人和女人或男孩和女孩的关系。你所讲的关系也同样适用于男人和男人,或女人和女人吗?
克:你指的是同性恋吗?
提问者:如果你想这么叫的话,先生,那我指的就是同性恋。
克:注意,我们谈到爱的时候,不管是关于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还是关于男人和女人,我们不是在谈某种特定的关系,我们谈的是关系的整体运动,关系的整体意义,而不是跟一两个人的关系。难道你不知道跟世界发生关系是什么意思吗?如果你感到你就是世界,不是作为一个观念——那是可怕的——而是真切地感受到你是有责任的,感受到你要献身于这个责任。那是唯一的献身。不要在炸弹下献身,不要献身于某个活动,而要感受到你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你。除非你彻底改变,从根本上改变,并实现内心全面的突变,否则只在外在下工夫,人类是不会平静的。如果你对此有刻骨的感受,那么你的问题就会跟当下发生全面的联系,并在当下实现改变,而不是寄托于某个推测出来的理想。
提问者:上次我们在一起时,你告诉我们,如果某个人经受了痛苦,却没有充分面对,或者逃避了痛苦的话,那痛苦就会进入无意识成为一个片断。我们要怎样让自己从这些痛苦和恐惧的片断中解脱出来,好让过去不会缠住我们不放呢?
克:好,先生,那就是制约。我们要怎样从这种制约中解脱出来?要怎样从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文化制约中解脱出来?首先,我必须觉察到自己受到制约的事实,而不是某些人来告诉我。你了解这两者的区别吧?有人告诉我我饿了,这跟我自己真的感到饿了是两回事。所以我必须觉察到自己的制约,换句话说,我必须不但在表层觉察到这个事实,还应该有深层的觉察,即我必须全面觉察。这样的觉察,意味着我没有试图要超越制约,没有想要从制约中解脱。我必须看到它真实的样子,而不带入其他的因素,比如:试图从中解脱,因为那就是对真实状况的逃避。我必须觉察,那是什么意思?完全地觉察我的制约,不是局部的,那意味着我的心必须高度敏感,不是吗?否则我就无法觉察。敏感意味着非常非常仔细地观察——观察颜色、人的品质、我周围的一切。我必须无选择地觉察实际的状况。你能这么做吗?不去解释它,不去改变它,不去超越它或从中解脱,只是全面地觉察。
如果你观察一棵树,你和树之间存在着时间和空间,不是吗?还有植物学的知识,你和树之间的距离,即时间,以及关于树的知识所引起的分离感。抛开知识,抛开时间特质(time-quality),这不是说把自己同化为那棵树,而是非常用心地观察树,以至时间根本没有介入。只有你抱有关于树的知识时,时间才会介入。你能看你的妻子、你的朋友或其他任何东西而没有任何意象吗?意象就是过去,它是由思想拼凑而成的,比如唠叨的、咄咄逼人的、专横的,比如快乐、陪伴等等。正是意象引起了分化,正是意象制造了时间和距离。看那棵树,看花朵、云彩或者你的妻子或丈夫,不要透过任何意象!
如果能做到那样,你就能全面观察自己的制约了。然后,你就能用未被过去染指的心看,因此心本身就从制约中解脱了。
看自己,像平常那样看,观察者看被观察的对象:我自己就是被观察的对象,我自己也是进行观察的观察者。那个观察者就是知识,就是过去,就是时间,就是累积的经验,他把自己和被观察的东西一分为二。
看的时候不要有观察者!你全身心关注的时候就是那样看的。你知道关注是什么意思吗?不要跑到学校里学习关注!关注是指不作任何解释、不作任何判断地倾听——只是听就好。如果你这样听,就没有界限,就没有一个“你”在听,只有一个听的状态。所以观察制约的时候,制约只在观察者身上,而不在被观察之物上。如果能观察而没有那个观察者,没有那个“我”——没有他的恐惧、他的焦虑等等,你就会看到,你进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维度。
纽约市
1971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