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旧梦江南——贺铸·《青玉案》

花落烟云梦 作者:周语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北宋饮酒、看花的词人似乎总是会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时节出现。这些词人所任皆冷职闲差,平生看尽黄昏雨。贺铸的词正是在这样的年岁写下的。

闲愁,似乎是哪个朝代的士人在宴饮之后,看赏山水,无可避免的寂寥之情。宋词中每每写到这种倦与爱,都是用一种带着闲愁的笔法,以回环曲折的方式,表现内心无限的感慨与悲情。

宋人的闲愁到了贺铸的笔下,是缤纷精丽,辞美而情深婉约。

贺铸和北宋许多身居宦海的词人一样,喜欢谈论时事,《宋史·贺铸传》认为他“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这里便可看出他耿直、快意的一面。这篇词展现的却是词人深情、细腻的一面。

闲愁在贺铸的词中,则尤为让人印象深刻。柳塘之下,青青的莲子,蜂蝶慕香而来,鸳鸯春梦,闲花深院茶客坐看红颜。这样的情境,表现的是一种迷离的情感。处于似真似幻之间的想象,这也是贺铸词中的一个特点。景物和情感是交织在一起的,这样的艺术效果宛如镜中的回忆录,一点点的光透出来,故事和情节一点点的展开。

贺铸虽然一生仕途并不是很如意,但是他却能在艺术创作上独辟蹊径,坚持自己的人生追求。张耒曾经称赞贺铸的词“盛丽如游金、张之堂,而妖冶如揽嫱、施之口;幽洁如屈、宋,悲壮如苏、李”,这是从词史的角度对婉约之风的褒扬,对贺铸的赞颂。贺铸半生大多是冷职闲差,以至抑郁不得志,所以以这样的人生写梦中山水、女子,也是饱含激切,诚挚之心。

贺铸认为作诗词须得“平澹不流于浅俗;奇古不邻于怪僻;题咏不窘于物象,叙事不病于声律;比兴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格见于成篇,浑然不可镌;气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这是大家风范,对艺术创作的要求精益求精。而贺铸笔下之美色,确是玲珑八面,碧光晶莹。

“月桥花院,锁窗朱户”,这是写思恋与顾盼。春梦初惊,这种闲愁只有北宋才有。庭院和紧闭的窗格是透不过春光的,何况这梅子雨时,让人内心有一种压迫感,空间似乎被压缩到极点,再美的景色也只是惘然。贺铸在崇宁四年的宋代酒楼,目送春归,小窗月明处,却是元丰年间的快哉雪晴之时,远山隐隐有着彩云飘来。一个人的江南总是这样鼓催歌送,薄衣衫的少年,用彩笔写下断肠的诗行,这词中的愁绪就像是一川烟草,放眼处,尽是昨日黄花,这种格调和笔法都是贺铸内心的愁绪所决定的。

曹庭栋《宋百家诗存》认为贺铸词风“灏落轩豁,有风度,有气骨”,虽然与贺铸的其余词作相比,这首词在形式上并没有多大创新,严格来说并不属于能越出恋情闺思的范围,但亦非酒席宴前娱宾遣兴之作。三句闲愁,一川烟草。贺铸的诗词世界里,他的心是清冷的,词也是清冷的,还带着晚唐花间词风的那种淡淡的唯美。笔法灵动的变幻,词人写情写景,似乎都已经不再作区分了。这个时候词人闲居横塘,笔下的句子依然有晚唐那种暖色调,他好像一直就守候在那个烟柳池塘,阴雨连绵。这样的单相思带着醉眼闲愁,这样的一个宋代女子在词人贺铸的诗意世界,不单纯是一个虚构的符号,她是有着轻盈的步子,恰似春愁一般,缭绕着不肯散去,雨后的苏州城,春风误入梦境,看时光悠悠散尽,留不住满城风絮。

透过贺铸的诗词,最容易让人联想的是愁绪来临那一刻,词人无可奈何写闲愁的样子。晚唐橘色的春愁,在贺铸的词里是满城的风雨。词中意境幽微,让人看不清楚烟云深处的朱颜,理不清这江南断肠句,闲愁似飞花。苏州的闲酒,不似风月消遣,却有鸳鸯春梦,春倦残花,让人不能消停。春去尽,无迹可寻。江南梅雨,无有止期,词人的杯盏,也没有空缺的光景。佳人一去而不复返,鸟啼人静,彩云透过绿纱窗送来明亮的光色,贺铸读书填词,看着这雨季的长卷轴,画中人,意中人,冷香浮动,折花临水,思绪如惊鸿,匆匆掠过苏州城。

这样的写法不是单纯的应景,而是由心而发。这样大的天地,这样远的苏州城,一帘疏雨过尽,也许醉未成欢,客人散去,只剩下酸楚的音调,门前的落花。雨水从屋瓦山上滴下来,敲打着雨季的梦窗。

贺铸也有写闺情花柳、笙歌饮宴的词作,但从历代的评论和诗话来看,这篇最美。贺铸晚年退隐至苏州,酒冷灯昏,漫长的雨季,不知道写下多少春意阑珊的句子,江南暮春时节不知道给予了他多少灵感和忧愁。关于艳遇,弹唱,填写的情词,都若门前流水,惊鸿照影。贺铸在苏州寄居横塘,这样的光景,一种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的懒散愁绪,让人不能罢休。

宣和七年,也就是一一二五年,贺铸卒于常州之僧舍,一生的故事到此就落幕了。他一生做过酒税,监钱官,大小职位,皆是闲冷之遇。据说他因“尚气使酒”而不得再出任仕官,索性回了苏州,坐拥万卷之书,独对天地人间这大寂寞,大悲愁。所以当他这样写的时候不免有“但目送,芳尘去”,兀自寥落的情境。

这闲愁似乎也一时间变得具体可感了。这种可感的情绪,洋溢在词篇中,仿佛他和北宋所有的词人在雨季里的愁绪是一样的漫长,用这彩笔写当年明月,梅子闲情,看苏州城的风雨世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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