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行者的淡定——苏轼·《定风波》

花落烟云梦 作者:周语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宋代的词人吟弄诗句,在客舟中写词,绿窗幽梦,这是苏轼的雅致,至于那半落梅花,流水和飞絮,还有雨后干净的松间沙路,则是苏轼独有。苏轼的词句宛如是云游四海的行脚僧,时而又像是一个经国济世的儒家书生。这样的词是干净的,不带半点晦涩,黄州之贬后的第三个春天他就写出了这样的词,尤其是开头的那种神闲气定,与宦海中浮沉一生的官员的心襟气度截然不同。

嘉祐元年(1056年),刚刚年满二十一的苏轼穿越蜀道出川赴京,参加科举考试。第二年高中进士第二名,少年才气,已经脱颖而出。当他转身走过那巍巍青山,迎着千古蜀道,绕过长安、洛阳,到达都城,他的心经过这一番洗礼,看遍大宋祖国河山,眼界已经超然俗世之上。

这样的超然,正如此篇开头的淡定自然。前两句是豁达,也是机智,或者也可以说是天真。苏轼的词句总会有这样的气质萦绕着,这便是宋词中的雅致和洒脱。这样的洒脱在词句开头就可以读到,分明可以看到苏轼在那个黄昏雨中,脸上镇定自若的表情。这种心境就像第一句所写的那样,其实是无畏。这无畏也是有道理的,当年他入朝为官之时,正是北宋开始出现政治危机的时候,繁荣的背后隐藏着危机,而乌台诗案之后,更是如履薄冰。但他的心终究是与混迹政坛的庸人不同,他是无畏的,不惧怕,不担心。心里有天地,所以也就看得开,坦坦荡荡。

如果一个“莫听”,一个“何妨”还不能表现苏轼的洒脱的话,那么,雨中的竹杖芒鞋,不畏风雨,慢慢地写了时日,如“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这样的句子,这则是一种看破世相,出入自若的心态。看着通行客人狼狈之极,苏轼似乎忘记了这风雨的敲打,自若的赶路,“余独不觉”这四个字的妙处就在这里。好像是风雨敲打过来,行人们慌忙躲避不及,只有苏轼还在悠然地赶路,这个节奏就像他写的词,那个内在的人生节奏是不会被轻易打破的。至于这样的旅途,“轻胜马”三个字最能体现宋代的某个黄昏雨中,苏轼的那种豁达之心。这种豁达,也与苏轼的为文观点“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是一致的。有此豁达之心才有行云流水的句子,容纳世间百态的襟怀。“轻胜马”,这三个字,是平常心之处的大智慧。

论及智慧,此篇中的态度、心念接近释德洪曾所说:“其文涣然如水之质,漫衍浩荡,则其波亦自然成文”的风范。水,即是智慧的象征,心若水流般执著、坦荡,这就是苏轼的精神高度。古人所说上善若水,他的政治理想,济世襟怀正是如此。刘辰翁曾在《辛稼轩词序》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这种天地之心襟,没有这种不竭的热情,沉定的智慧是经不起宋代历史的颠簸和淘汰的。

竹杖芒鞋,苏轼在这个词境中的出场,仿佛并不是着急赶路的人,而是能够在这雨滴的敲打中保持一种清醒的心态。这是一种超脱的心怀,或者说是一种理想主义的气息。其中寄予着苏轼的出世之心,这一点可以从他那坦荡的步履中体会到。慢慢的行吟,何妨悠闲一点呢,终究会是雨过天晴,不必这样匆匆忙忙地躲避雨水,只要徐徐前行,彩虹终会在黄昏出现的。

然而苏轼并不是要做一个蓑衣,竹杖,穿草鞋的隐者,他的心仍是属于这个风雨黄昏,属于苍茫的大千世界。

读到这里,疑是苏轼进入了一种闲游的状态。这样的句子比“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更好了几分。普通的一个词牌,到了苏轼这里,竟是填写得如此之妙,这就像是以诗为词,或者以文为诗的高超技巧。他就这样在词句的开始入境了。步履轻胜马,这是一个十分奇妙的状态。马蹄声似乎象征更多的是那种宦海功名,捷报飞传的场景。而在这首词里面则是一种逃出尘嚣的意味。他似乎有一种笑傲江湖的豪情,官职被贬了一次又一次,一句何妨,真是将此中的不屑和豁达写得深刻无比。

这首词写遇雨,虽然读起来更像是云游,但终归只是为了内心豁达的光亮做一个铺垫。下半阕的词境多了些人生之悟,比如从这风雨敲打中近乎入定的步履,思考着政治宦海,起起落落,阴晴不定,这里的苏轼像是一个智者。他已经从这风雨的敲打中醒悟到了人生的哲理,变得更加的睿智,你可以想象他某日和乡野老叟醉卧黄昏的景象,这都是一种对人生的积极超脱。“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的心里这样明净,没有半点泥沙,穿林打叶之声像是启悟人生的敲打声,顿悟和启示就在这雨中完成。

苏轼的喜与悲伤,醉与超然,镇定与自若,坦荡与不羁,都在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之中。这种境界是宋词的超然之境,它是需要人生的达观精神和积极的乐观主义做支撑的。

“一蓑烟雨任平生”,在这句话里面我们可以想象苏轼的姿态。他是闲吟者,漫游者,宋代的官场功名对于他只是一个虚词,塞不进这个词牌里面。他在这个词里面并不是像历代的词人那样一味地写修身养性,治国齐家,他有更超然的笔法。这句话的意境恬淡清高,便是苏轼超出宋代众多词人的地方。

雨后旅途结束,苏轼轻巧之笔,已经点破了世间的桎梏与心灵枷锁。“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从词的末尾这句看,他的傲气、逸气似乎都兼备了。春风吹来,酒醒了,人却并不曾糊涂过。你隐约还是可以感觉到这词句中遮掩不住的旷达超逸之气,觉得他的确入境了,“山头斜照却相迎”,到了这里,苏轼已经在内心为自己找到了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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