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才十岁,和外婆走散了,心里很想念外婆,但很奇怪没有害怕。因为,只要回想和外婆住在一起的清晨夜晚,外婆买回的烧饼油条,外婆在如豆的灯下,安详地诵着经文的声音,这些画面和音声具有强大的力量,让我感觉外婆还陪在我的身边。
这一路上,我看见了很多的死人,人间无数悲惨的情况。你问我当时吃什么,我现在也不记得了。可能沿路有善心人,给我一点米粥吧。乱世的悲歌,不是现在太平岁月的我们可以想象的。那时候,我看到一条狗,在吃死人,把整个死人的内脏掏出来,啃着咬着。死人肚里的肠子都没有了,只剩下两只手、两条腿、一个头。江面上,露出一具尸体,头朝下,两只脚朝上。我心里想,怎么会这样?再看下去,看到一堆一堆的尸体,也不腐烂。因为是冬天,都冰冻了。
过了几天,外婆找到了我。外婆说,她给日本人丢到河里去,好在外面穿着棉袄,沉不下去。流着流着,外婆抓到一条船的铁丝,就在叫三民桥的地方,看到一个帮日本人翻译华语的同乡,她急忙地向他挥手,那个人看到浮沉在大运河的外婆,赶快向日本人示意,说外婆是他认识的长辈。日本人就帮忙把我外婆拉了上来。
抗战时期,外婆为了爱护家族,誓守家园,差点葬身火窟。外婆逃出家乡找到我们藏身的水车棚,后来,又被抛到大运河。外婆逃过“火劫水难”两大灾祸,似乎冥冥之中有神明的保佑。而我想,这是外婆平时助人为善,才可能有奇迹的发生。
这些点点滴滴的往事,多年后,我才发觉,外婆在诉说时,平静无奇,好像在说别人家发生的故事。一个不识字的妇女,却具有无比的勇敢和智慧。为了家庭,为了亲情,走过暗暗的长路。如果不是她的信仰给她依靠,如果不是她对家庭的责任,她怎能当下决断,要疏散家族,要我们不要“同归于尽”。现在忆想起来,对外婆除了有深重的敬佩,还有一份感恩不舍的心情。
当时,日本人在我们家乡见人就杀,后来由地方上的士绅组成的“维持会”,出来跟他们交涉、协调,要他们不要再杀人,答应供给日本人所需,这样才停止无辜的杀戮。
战火稍微平息后,眼见住房都烧掉了。母亲卖了一块田,建了一排大约六间的草屋。家里没几个人,外婆就跟我们一起住。
我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不怕”。不怕鬼,怕人;不怕死人,怕活人。我在死人堆里都能够跟他们睡觉。我的勇敢、沉稳,除了时代的洗礼,战争的磨炼之外,应该还要再加上外婆的“身教”。
经历这种艰苦的生活再加上外婆的影响,让我很勤奋。最初是捡铁钉来卖,还能卖一点钱。后来就捡桃核、杏核,可以卖给药房做药。也捡洋片(香烟盒里的铁片,可以把香烟撑持住),洋片上都画了一些历史故事。现在“金玉满堂”教材卡片的构想(为弘法布教的图文教材,有十二套,一千二百张卡。有法语、古德语录、菜根谭、祈愿文等),也是有一点来自这洋片的构想。
那时候儿童的游戏,就是把桃核、杏核拿来玩,还有像丢手帕、老鹰抓小鸡,官兵抓强盗……小孩总会贪玩,有时候迟归了,心也会慌,会怕被大人责怪。外婆总是站在门口等我,昏暗的天色下,我的外婆像黑夜里的灯塔,指引着我。
“洗手,吃饭去!”
外婆没一句呵斥,从未有疾言厉色,只问我吃饱没有,关心我的衣服穿得够暖否。
外婆擅长做腌酱菜,因此家里经年累月都不用去外面买菜。那时候,生活贫瘠到甚至看到油就想喝一口,现在富裕的生活,没有油水是怎样的日子,大家是想象不到的。没有油水,吃什么都会刮到胃,涩涩的不好吃。
我早晨捡狗屎,傍晚去拾牛粪,狗屎做肥料,牛粪做燃料,卖给人家。那时候能赚钱,我心里也很高兴。赚的钱,外婆要我交给母亲,因为母亲要供应全家生活所需。我赚了钱,外婆要我给母亲,外婆教我要报答父母恩,要我懂得母亲的辛苦。
以前我不敢将这件事告诉人,觉得拾牛粪捡狗屎,是一些卑贱的事。现在敢说了,因为,以现代人的角度来看这也是一种环保行为,更是教导小孩如何懂得“人间生活不易”,能为家庭分担负担、能自立工作,才是有尊严的人生。
外婆为人公平公正,人家有什么事,都来请她评个理。她有这种能量,人家跟她讲什么,她讲一下,大家都能欢欢喜喜地回去。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的大舅母很不孝顺,常常对我外婆大声说话、忤逆、无理,邻居看不下去,和她说:“你的大媳妇非常不孝哦!”外婆很温和地回答说:“不会啊!她对我很好呀,有时候我去她家里吃饭,她会请我上座,还帮我夹菜。”此时,我的大舅母正在门外,听到了外婆的话深受感动,后来脾气改了很多。因此,我在佛光山大悲殿外刻《普门品》的壁画:“或值怨贼绕,各执刀加害;念彼观音力,不能损一毛。”若人持刀枪来了,慈悲对他,刀枪就没有了,说的就是我外婆的故事。
我的外婆是大脚,穿青布衣,一个何其平凡渺小的老太婆,她虽渺小如宇宙的微粒浮尘,但在我的心里,却有如巨星的光辉。
外婆陪我走过战火,我们祖孙两人相依为命,四处流浪逃难。看见那些尸体,就想起一句话:“当初永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路边的死人,都被野狗吃了,很可怕。外婆怕我心灵受伤害,就告诉我“面对死亡,不要惊慌”。
外婆的一生,她从信仰里得到安住身心,从慈悲里面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外婆常常赞美我“从小一看,到老一半”,“李家的这一棵树,就看你这颗李子红了”。意思是,看一个人小的时候怎样,就知道长大以后是什么样子了,也是鼓励我要上进的意思。
我十二岁出家后,二十二岁时曾和外婆见过一面,这之后就没有再见过外婆。一九八一年,我和弟弟国民在美国见面。他说,外婆在我离开大陆不久后就往生了。料想不到,二十二岁那年一会,竟是和外婆天人永隔。
记得最后一次看到外婆,她坐在一棵树下,手里一面做着针线——那么年老了,还是闲不住。一面跟我讲:“我的身后事,靠你那几个舅舅是没有指望了,希望我把后事都交代给你。”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什么叫后事,不过心里想,外婆交代的事我一定照做。想不到,海峡两岸一相隔就是数十载,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但是,就算隔了多久的岁月,外婆安详的面目,慈悲的言行,都清楚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据大陆的家人说,外婆是在一九四九年后的三四年间往生的。
我当时将五千美元,托国民弟返乡时为外婆建塔纪念。一九八九年回乡探亲,国民弟未遵守我的托付为外婆建塔,只盖了个纪念堂。纪念堂中间有他刚逝世的妻子秀华的遗像。我为外婆感到委屈,外婆疼爱我们的情义,帮助多病的妈妈照顾我们的三餐,难道这个恩惠,我们可以不回报吗?记得有首诗写着:“记得当初我养儿,我儿今又养孙儿,我儿饿我由他饿,莫教孙儿饿我儿。”这是天下父母心,难道后代儿孙,连起码反哺亲恩的心都没有了吗?
因为想念至极,有次做梦终于梦到了她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