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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饥饿的岁月(2)

合掌人生 作者:星云大师


    七 饥饿的岁月(2)

    

    在抗战期间,由于父亲外出经商,许久未见返家,后来被列为失踪人口。我因为寻找父亲的因缘,途中就在南京栖霞山寺剃度出家。

    栖霞山寺虽然是六朝圣地、千佛名蓝,是江南的重点寺院,但是历经朝代兴亡,饱受战争蹂躏,已经残破不堪。例如太平天国的洪杨之乱,大火烧了几天几夜,一座隋朝的石砌宝塔,整个被烧得体无完肤。

    我在这座历史古寺里,权宜出家。由于师父在此当家,有特别的去留机会。只是,“去”因为年龄太小,连挂单的资格都不够;“留”,此寺实在穷得三餐无以为继。师父虽然很开放,但自己也知道,能蒙他收留,已经恩同再造,也不敢再存有多一点的奢望。

    那时正逢抗战期,日军的骚扰、难民的流徙,加上汉奸、和平军的敲诈,我们也只有艰难地与环境作生死搏斗。尤其到了“珍珠港事变”发生,美军开始轰炸南京,我记得自己曾睡在双层上铺,因飞机轰炸时剧烈震动,整个人就被震落到地板上。

    有时一个炸弹升空,如同天崩地裂,不但火光四射,把黑暗的天空照得亮得如同白昼,室内的玻璃也被震碎,房屋更是不停地摇动。但是对于这一切,那时我并不感到恐惧,唯一害怕的是,三餐无法吃得饱。

    记得《古文观止》里,有一篇柳宗元先生写的《捕蛇者说》。文中大意是说:祖父捕蛇,被蛇咬致死,父亲同样因捕蛇而被蛇咬死。到了儿子这一代,还是以捕蛇为业。有人问他,既然有过这样的死亡经历,还敢捕蛇吗?他说:“吃饭要紧!”由此可见,饥饿比死亡更可怕。

    在栖霞山寺里,记得有几次,本来应该十一点半打板吃午餐,但是到了十二点,甚至一点过后,还没听到板声。为什么会这么异常?一经查问,原来大寮里没有米下锅!当时一些年轻的同参,也不敢声张,只偶尔派人到大寮查看,到底米回来了没有!

    就这样,好几次中饭一直延到下午三四点才有的吃。如果早餐吃的是干饭或牛奶面包,那么到三四点吃午餐,也算平常;可是我们的早餐是没有米的“糁薯粥”,根本是粒米未下肚。那时年纪轻轻,正值发育年龄,能挨饿到三四点,实在也称得上是有坚忍不拔的毅力了。

    我在栖霞山寺度过七年的岁月,后来到江苏常州天宁寺,讨了一份行单的苦工。一段时间后又转学到焦山,这才慢慢懂得读书。大约经过了两年,再从焦山回到祖庭宜兴大觉寺,日子虽然还是穷苦,但每日三餐,饭食供应无缺,应该算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光了。

     

    

    一九四九年春天,我率领僧侣救护队到台湾。才到台湾没多久,队员们很快便各自离散,并没有人真正有兴趣想要从事救护工作。不得已,我只得找个寺院挂单。

    此时想起了焦山佛学院的学长大同法师。一年前他曾经跟我通信,说想办一所三千人的佛学院,邀请我到台湾教书。那时我连台湾在哪里都不知道,对于当时佛教的情形,说要办个三千人的佛学院,我也无法相信,所以没有应邀而来。现在既然已经到了台湾,心想去找他也可以问问在台湾的各种情况。

    其时,大同法师在台中宝觉寺担任当家。当我到达时,听说他因被疑有间谍之嫌,已经逃奔香港。我因投亲不遇,正在彷徨之际,曾在金山参学过的慈蔼法师,也在宝觉寺挂单,他私下告诉我:“你要在宝觉寺居住,事实上是有困难的,不如到观音山找慈航法师。他目前正在筹办佛学院,需要师资。你此去,他必然会聘请你当老师。”

    我想,当不当老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有一个栖身之所,每天要有饭吃!只是路途不熟,不知道观音山在哪里。这时宝觉寺的一位住众,自告奋勇说要带我去,让我喜出望外。

    当我们搭乘台铁普通车到台北站时,正逢大雨,本想转乘公路局班车前往姜子寮,但公路被大雨冲断,公交车已经停驶。不得已,帮我带路的人说,有位大陆法师在南昌街买了一座寺庙,可以试着去挂单。

    于是我们来到十普寺,但是寺里的人见到我们,用嘲笑的口气说:“你们怎么也跑来台湾?”一听就知道碰了壁,于是顾不得外面还在下着大雨,只得告辞十普寺,往台北善导寺讨单。因为听说大醒法师正在善导寺,我们想去投靠他。

    就在往善导寺的途中,经过新生南北路时,瑠公圳的水已经淹没了道路,在水比路高的情况下,水和路根本分不清楚。我想慢慢涉水前进,哪知一个不慎,竟跌入水中。

    这时水流湍急,水势凶猛,虽然略谙水性,我也感到难以抵抗。在这种情况下,照说应该是难以活命,但说来也很有趣,一般人落水,本能反应,应该是赶快喊救命!我完全没有这个念头,心里只挂念我的钱包就要被水冲走了。我记得里面大概有十块银元,是临到台湾时,师父给我的,这也是我们师徒一场,师父给我最大的一次赏赐。

    我一心想着钱包,便拼命挣扎,顺着水流游去,终于爬到路上。这时才想到,人家是“落水要命,上岸要钱”,我却是“落水要钱”。因为我知道,没有钱,未来的前途艰难;没有钱,饥饿难耐,小命也难以存活。

    这时的我全身湿透,雨依然还在不停地下着。在雨中无法更衣,事实上也无衣可换。就这样穿着湿淋淋的衣服走到善导寺,这时天色已经暗了,陪同我前往的宝觉寺住众,至此便跟我道别,离我而去了。

    我在善导寺约莫等了两小时。大醒法师一直不肯出见,只叫当家法师出面,他说:“你看,我们寺里,右面住了‘交通警察大队’,左边是台北‘市政府’的兵役科,寺中实在没有余地安置你了。”

    我知道人家的困难,就跟他要求说:“我听说基隆月眉山灵泉寺有数名外省的青年法师,我想前去投靠。现在天色已晚,可否让我在佛殿的大钟下借住一宿?”

    他说:“只要警察不来驱赶,应该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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