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接了陈勉的电话后,是沈觉明将十万火急的我送至北京,然后将孤独地躺在租房内奄奄等死的陈勉送去了医院。
托人找医生,办床位,上下跑着交费。幸亏他跟过来了,否则我都不知道怎么处理。
其实那晚,下飞机后,我曾自私地跟觉明说:“待会我打车,你就别跟着了。该去哪去哪。”
他大概从没见过我为一个人如此郑重的模样,虽然不舒服,但也难免好奇,说:“别这么快杀驴,跟你说我还有用。”
幸好他来了。幸好他还有头脑。否则靠我一人,除了哭还能干什么呢。
陈勉做了一个常规的手术。术后病情稳定。
觉明陪我呆了两晚,很快就不耐烦了。也许是他看出我的感情,这是他从来没有得过的。我和他固然相处不错,更像朋友间的欢娱,没心没肺,没有约束承诺,也没有将来,只是浮萍偶然碰到,擦一下肩头问声好那种。我从来未曾为他流过泪、伤过怀,犯错了,轻描淡写几句也就过去了。而他,经过我的几次漫不经心事件后,大概也惟恐自己不幸沦为了飘萍,向我交心的时候选择不惊动我,如果得不到回应,他会收回,保持退场时失落的优雅。
陈勉动手术的那个晚上,他去外边吸烟。回来后,坐我旁边的塑胶椅上,腿伸直,说:“他是谁?别跟我说是你哥。”
我根本不想在这时跟他争执这个问题,径自看着手术室门,没作声。
他继续:“对你来说,这也许是个次要的问题,对我来说却很重要。你回答我。”
我听出他语气中的正经,这才回过神,简练说:“是,我妈妈收养的哥哥,没有血缘,他是我的初恋。”
觉明没了声息。
陈勉不久后被推出,医生道:一切皆顺利。我守在病床,满心都是劫后的欣慰。我忘了觉明,对于他,我再次选择用“漫不经心”来伤害。
也许要越过青春,才能知道青春是多么自恋的一段时期。那个时候的我们喜欢一切虚幻但是闪光的东西,比如肥皂泡、比如烟花,比如一个伤害你的男人。因为我们有精力和时间去承担失败,去接受大起大落的爱恨。而那些被无视、被扔掷的,因为安全系数太高,缺乏挑战的刺激,被青春自动格式化。
我,在年轻的时候,因缺乏智慧,也无能例外。
有时候想,爱情之所以要兜那么大圈子,付出惨烈的代价,是因为它生不逢时。拥有它的时候,我们缺乏智慧,等我们有智慧的时候,已经没有精力去谈一场纯粹的恋爱。
陈勉睡了一晚,又输过液,精神大好。久别重逢,他说我漂亮了。我嗔怪着他几年不留音信。他叹口气,跟我诉说经历。说完,道:“当时想,要混不好,也就不见你了。”
男人总要现实些,知道感情是多么脆弱的东西,没有经济的维系,哪有天长地久可言。
沈觉明敲门,点头示意我出来。
陈勉问:“他是--”
我回:“安安的哥哥,你住院是他帮忙的。”
“哦。”陈勉恍然了下,欲起身当面致谢。我制止他,“你别动,我帮你谢,一样的。”
等我站起来,沈觉明大概看不下我们的黏糊劲走了。
“等等--”我一路追到电梯。
他最后停下来,侧过身,“怎么啦。”下巴不耐烦地微扬着,这副看人的样子让我觉得我好像欠扁。
见我要动嘴言谢,他赶忙封住,“别谢我。我从来没想着帮他。”
我狡黠地笑了,伸出手,“嘿嘿,我们是哥们,说什么谢啊。我只是想问你借钱。我还需要钱。”
“谁跟你哥们。”沈觉明拂落我的近乎,“我不是慈善家。”
我决定不跟他罗嗦,直接动用武力--欠身过去就抢他公文包。他也没跟我夺,我顺利摸出他的钱包,他囊中羞涩,里头只有300块现金,我统统拿走,同时相中一张金卡。
“有没有密码?”
他挥着手机说:“我打算报警,告你抢劫。”
“打吧,把我抓去派出所,让警察叔叔教训我一顿,然后你再把我保释出来。你要不嫌烦的话,我挺乐意受教育的。我是好孩子。”我又套热乎地挤下眼。
他摇头笑了,露出满口可做黑人牙膏广告的洁白牙齿:“给我个理由。裴锦年。”
“什么理由?”
“你凭什么对我理直气壮?”
“我……”我张口要说,忽然胆怯,是啊,我凭什么强盗一样拿人信用卡,他是我谁?安安的哥哥,安安的哥哥又不是我的哥哥,就凭我们俩长着一副夫妻相吗?可那也有待于时间去证明啊。
“说啊。”他不咸不淡逼问。
“嗯。”我清了清喉咙,“你不讨厌我,我知道。”
“我很讨厌。”
“你其实不讨厌,要不你先问问你的心。”
“你怎么能这样肯定。”
“我,眼睛毒,我看到你的心,它说--”
“说什么?”
“把我的钱统统拿去吧,我的全是你的。”
沈觉明摇头,无耻之尤大概指我。可他偏吃这一套。
他笑后有点惘然,“你对别人也这样吗?我说对床上那位仁兄。”
“他叫陈勉,你该尊称陈先生。”
“陈勉?”沈觉明眉毛挑了挑,“陈勉,陈勉。”他念了几声,恍然,“想起来了,安安去年曾央我给她朋友介绍个销售的工作,是他吧。”
“是的。”虽然安安从没告诉我她跟陈勉在京的事,但我已从陈勉嘴中得知。
“见鬼。”沈觉明嘟哝道,“我以为是安安的男朋友才鼎力相助,没想到--”他尖利地瞟我一眼,气冲冲地进了电梯。
这人真没素质。我心想,转过身。蓦然看到陈勉,站在走廊的出口,他居然过来了。
我连忙上去扶他,怕他误会,未免忐忑,然而陈勉只是靠着我,没说什么。
安安下午就来了。很显然是沈觉明多嘴了。
她额上有密密的小汗,显见是接过电话后第一时间杀过来的。这样的热切,连我这样迟钝都能猜出她所系何在,可她却要生生刹住自己的感情,对我笑,“锦年。”
她的笑容有一半的尴尬。去年,我来京跟她共度生日,她应该已经知道陈勉的行踪,却对我守口如瓶。我一直以为我们亲密无间,原来已经有了隔阂。
曾经的三位一体,曾经的温润岁月,原来并不是一种平衡的关系。
总会碎掉的。
但是我对安安并不生气。相反,在她面前,我不仅有谢意,也有愧意。我感谢她把陈勉从一无所有、贫病交加的状态下带到北京;我也惭愧,安安可以义无返顾地找他,而我却几乎忘掉他。
爱满而溢。我也许是太过幸福,因而并不知道惜福。
我热情招呼安安坐。她找张凳子,机械坐下。陈勉在床上输液。本是闭着眼,此刻睁开了,对安安安静地笑。如此,安安才微微的放松,敢与陈勉的目光相接。
“没有事了。谢谢你哥哥。”陈勉温言。也许是一语双关,恕我有点麻木。
“我……”安安似乎有点惭愧,低下头,良久说,“我应该明白你,以后不自作主张了。”
陈勉嘴上还是有淡然的笑。看上去亲切,其实疏离。安安似乎要说什么,有点拘束。我站起来,“我去那边问问退房的手续。”
我留安安和陈勉独处一室,我不是很清楚他们会聊什么,也不是很清楚他们有什么纠葛。但是回想陈勉与安安的过去种种,他们生出点情愫,虽然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感情这种事,谁又能把握呢。
我与护士小姐没边际地闲扯一通,回去,安安已出来了,靠着门边的墙,仿佛在回味,也仿佛在忧伤。
楚楚可怜的模样。真叫人留恋。
“安安。”我叫她,“一会一起吃晚饭吧。”
安安说:“不了。”
她必是不能容忍让自己在爱的人面前成为一个处处受制的配角。安安看着隐忍,实际强韧又高傲。
安安摸出一把钥匙:“让陈勉搬过去吧,我租的房子,已付过一个季度的房租。”她把地址抄给我。
还是安安心细。陈勉自己租的那间破平房简直没法住。没有浴室厨房不说,暖气也没有,虽说已过冬,但是北地春寒料峭,比之冬天还要寒冷。最叫人无法忍耐的是,四面墙没扇窗,关上门,跟住在墓地没啥区别。我本来也想着出院后坚决不让陈勉住那鬼地方。
我接了钥匙。陪安安下楼。在医院门口,我踌躇再三,还是问:“你爱陈勉吗?”
安安说:“是的。”
没想到安安回得这么干脆。我倒是怔忡了下。在怔忡中,安安离去了。脚步款款,跟她哥哥一样,退场的时候,保持着失落的优雅。
落日余晖擦着青色屋角切过来。一群鸽子泠泠地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