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锦年——呼啸而过(10)

要有多勇敢,才能念念不忘 作者:目非


陈勉到了南京,即被派到一线熟悉业务,我们实际上并不常见,相比起来,见沈觉明反倒容易些。第一次,是我主动,问妈妈要到钱后准备还他。

跟他打手机,他不知道是不是吃错药了,搭出官架子,冷冰冰道:“不好意思,找我秘书预约。”

我差点“靠”出声,借钱是大爷,我还懒得还呢……可谁叫咱良心大大地好,还是毕恭毕敬预约去了。

会面被安排在两日后下午,我提前10分钟到达。沈觉明的秘书安排我在小会议室等待,说,“沈总正好来了个客人。”听在我耳朵里,是他故意要放我鸽子。

沈觉明姗姗来迟。他进的时候,我已经歪在皮沙发内睡着了。

他拿本宣传册砸到我身上,我吃痛,醒来。想要愤怒几句,他先开口,“你睡相特别难看,以后别在大庭广众下丢人。”

“我丢谁的人了啊。”我嘀咕,也不跟他一般见识,“日理万机的沈觉明先生,耽搁下你的时间,我是来还钱的。”说着,我从书包里掏出存折,“总共56498,我还你,56500。你别找了,多出来的当小费。”

他打了分机,不久后,他秘书拿了2元钱过来。我讪讪接过,道,“咋这么客气呢,咱谁跟谁啊。”

秘书走后,沈觉明盯了我道:“气色不错啊。有男朋友滋润还是不一般啊。”

我窘迫道:“怎么这么说呢,那,什么,不是被你派在开发区吗,我都好长时间没见人了。”

“申讨我来了?”

“不。要谢谢你,下次我们请你吃饭。哦……你,精神倒是不怎么样。”沈觉明的确有憔悴之相。

“还不是被你气的。”他刚脱口说毕,即冷下脸,烦躁道,“没别的事了吧。”

下逐客令了,我乖乖背上书包。

走至门口,却听沈觉明叫我,“锦年。”这一声,分明很软。我侧过身,他簇着眉,手向前掸了掸,真分不明是留恋还是厌恶。我咧嘴笑了。他说:“你笑什么,你父母没教你起码的礼仪啊。再见都不会说。”

我忍住笑,“再见,表叔。”

“再见,表侄女。”他煞有介事。这个人,我实在难以想象他如何管理一个企业。

但是前不久,陈勉在电话里却表示了对他的欣赏。他这样跟我说:沈总对底下人很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听得进意见,能容人。公司的薪酬、福利机制也非常健全,下面的人个个铁了心地为他卖命。

“对你呢?”

“是我气量小。起初觉得他放我到基层,天天做最机械的活,是有意整我,现在觉得他做得是对的,做任何事都得一步步来,我必须先知道最底层的砖瓦,才能了解殿堂的奥妙。上次跟师傅一起出去谈判,哦,我们的一些活是外包给小厂家的。我因为去得早,在对方工厂转了一圈,拍下了对方工人在厂间抽烟的场景。后来谈价格的时候,我拿此作证据,硬生生迫对方降了2个百分比的价。沈总知情后,给我发了5000块钱的奖金。”

“你能不能不要老沈总沈总的。”我心里是高兴的,说不上是为沈觉明的风度,还是为陈勉良好的开局。

陈勉笑道:“行,私下咱不这么叫。锦年,你生日我争取赶回来跟你一起过。”

结果我生日那天,陈勉被临时派到苏州去处理一起售后纠纷。

我收到他电话,也没怎么失落。因我每天都像在过节。轮到真正的节日,也就显不出特别的隆重。

我在食堂美美吃了顿,额外馈赠自己一只肥硕的鸡大腿。我们食堂没什么好吃,只鸡腿是一绝,同学们打赌必拿鸡腿作赌注,若是在学校请客,鸡腿也是必不可少的一道菜品。名声传出去后,遭到附近学校的学子垂涎,每次购鸡腿,必要早半个小时排队。尽管如此,也未必能如愿,只能望别人的饭盆兴叹。

我吃得满嘴流油,正抹嘴之际。“鸡群里一鹤”引起了我注意,不只我在注意,其余人等也在骨溜溜转眼珠。哎,那家伙要不引人注意实在太难了,因他虽褪下了西装革履,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还是难以掩盖,何况该成功人士还张头四顾,摆出殷殷寻人的架势。

我拿起饭盆,从他身后跃过去。“嗨,找谁呢?”

他好像已经料到我会从一边穿出来,一丝诧异也没有,簇眉看着我的饭盆,说:“吃了?”

“你不会来找我吧?”我醒过神。

“你说我干嘛找你?”他一双眼斜觑着我。

“不晓得,兴许你也想吃我们食堂的鸡腿。不过现在没了。想吃的话,我明天给你买。”我抬头看看四周,发现自己已经有沦为景观的迹象。正在我琢磨着如何全身而退的时候,有女生来救场了。

“觉明哥哥。”该女生巧笑着面对他。是个会让男人心尖一颤一颤的美人儿,一头直且黑的长发,一双大且媚的杏眼,最可怕的是还有一口嗲且甜的娃娃音(若干年后,我在一位叫林志玲的台湾同胞身上听到同样的嗓音)。

“你怎么不给我电话就来了?不过,真的很惊喜。”女生嗲里嗲气地说。

我敲敲饭盆,朝沈觉明挤眉弄眼了下,就退出了大款和女大学生的暧昧风景。

晚上在教室温习英语,状态破天荒的好。回到寝室已快熄灯。上铺小潮从床上蹦下来,急急道:你可回了?

我莫名其妙。小潮道:“表叔打了好几次电话来。我上上下下爬到脚抽筋了。书根本没法看。要不是看他面相好,早骂了。”

正说着,电话又来了。我抓起,未及发声,对方的咻咻怒气就传来了。

“裴锦年--”

“你怎么知道这回是我?”

小潮在边上笑,“他每回都这样开场,好像整个宿舍就是你一人的。”

“你先前为什么走开?”

“你不是有约吗?”

“是有约……也要容许我给你介绍一番啊。”

“没这必要吧。我又不是安安。哦,沈觉明你是不是有恋童癖?”

“你说什么?”

“你怎么尽喜欢我们这些不成熟的家伙。”

“谁说我喜欢你?”

“嗯,啊,那什么……你有什么事吗。”

“本来有要紧事。此刻,没了。”

“好吧,那,晚安。”

“你敢挂电话?”顿了下,他突然软声说:“锦年,你下来,我在你学校门口。”

听这360度转弯的声音,我的心像系了皮带似地嗖的紧了下。

沈觉明正靠着车静等,不知在想什么,目光淡远,神出鬼没。指间含着烟,抽的时间少,烧的时间多,红红的烟眼明明灭灭,很像一朵幽静的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的,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将亡。

其背后是岑蓝的夜,镶一牙薄月,风吹起的时候,有云袅娜着游荡过去,将月覆灭。已经是春天,风轻触枝杈、捎动发丝的时候并不觉得凉,反倒暖暖的,渗到心上,有草木萌芽的感觉。

此情此景,不知道为什么让我想起王唯诗的意境。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人在静中沉寂久了,才能感觉出自然纷扰的律动;相反,久居闹市,也会有大隐隐于市的惊喜。动与静的关系,可能在每个人身上都会存在,但是却需要用心去沉淀。

他没看到我,因我站在一蓬树的暗影里。观察用好了角度,会有异样的发现。就像此刻,我眼中的沈觉明,与往常并不一样。他不是表叔,也不是朋友的哥哥,也不是那个与我斗嘴的简单明朗的大男孩,是什么呢?我不知道,只是心内突然起了点莫名的烦恼。我背过身,想不声不响回去。

就在我转身的那刻,有声音清楚传来:“锦年,来看看这个家伙。”

我心咯蹦了一下,肋骨紧了。

偏过头,沈觉明并未朝我看,但是完全感知了我,包括刚才我无礼的注视和浮想联翩的揣测。

“过来。”他这才朝我眨眨眼。

我到他身边,他摊开左手心,里面有一个尾部亮闪闪的小虫,随着掌心的松开,小虫背着灯笼飞走了。

“锦年,生日快乐!”

我没有回应,因这礼物实在太别致,让我一时之间无法表达内心的真正谢意。

“很可爱的夜晚,不在外面走走可惜了。”也不待我回答,他接着说,“你一定不介意请我吃点什么吧?你虽然小气,但心肠还不赖。”

我们一前一后向学校附近一条林立着各类廉价饭馆的街道走去。

天好的缘故,马路上有不少游荡的学生。夜排档也摆出来了,挤在马路边,飘着家常的香气,营造出人间烟火的样子。

我拉开一张白色塑胶椅,“就这里吧,我常来,这里的螺蛳不错。”

便扭头对大师傅吼:“酱炒螺蛳一份。你要什么?”

沈觉明要了啤酒和几个小凉菜。

我给他斟满,我倒酒技术不好,泡沫肆无忌惮地涌流出来,沿着杯口堆到桌面上,仅一会儿,泡沫就跳着隐去,恢复了液体的本来面目。

我跟他干了一杯,“谢谢陪我过生日啊。”

“谢谢请我吃饭啊。”

螺蛳上了,我嘬着吃,忙得不亦乐乎。沈觉明在边上道:“你情色功夫敢情好。”

我一惊,螺蛳差点滑到喉咙里。看沈觉明,他脸上还浮着惫懒的笑。

他说:“突然想起看过的一篇散文来,上面说,南方人爱吃螺蛳,又吸又吮,所以吻技高,北方人不吃螺蛳,情色功夫就差。”

我忍俊不禁:“你不也南方人吗?”

“可我从不爱吃这类玩意,很不雅观。”他盯着我一抽一抽的嘴,“你好多习惯都很没风度,可不知为什么,落到你身上,又觉得挺自然,没法让人讨厌……”

“我俗呗。你尝尝。”我挑一个给他。他立马摇头。

又喝酒说话若干。直到3瓶啤酒见底,螺蛳壳堆满桌子。抬头看天,依旧的月白风清,可我脑子开始沉了,只好趴桌上,声音从臂弯中细细地出来,“今天这个女孩子,是你女朋友吗。”

“交往中。”

“什么系的?”

“外语,今年就毕业了。她爸爸和我是生意上的朋友。”

“这就是所谓的门当户对?满好。叫什么名字。”

“顾盼。”

“啊,好名字。就是走几步还要回过头看看,很有风情的样子。”

“依我看,都没你风情。”

“你说什么?”我猛直起腰,沈觉明今天说了太多爆炸性的话。他慢悠悠喝一口,解释:“风情可不是风骚,是道德的一点点倾斜。”

我还是不明白。

“它是很多细节。譬如,你会给我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信,把人的胃口吊起来,可其实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自己都不知道干什么,是一种天性。……我记得你给我抄过一句诗,提到忍冬花,”沈觉明挂着淡淡的笑说,“我苦想那是什么花,怎么没听说过,就查百科全书。”

“其实我也不知道。”

“你还抄一句诗,如果你现在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如果你现在孤独就永久孤独。我想什么意思啊?我幸好不是流浪汉,也有很多朋友。否则就被你咒死了。”

我大笑。

沈觉明接道:“你就是有这种本事,让我深觉无聊,还要为你无聊下去。然后等你不写信了,我又觉得更加无聊。很空。”他殷殷看我,“你不写后,我才觉得,你和你的信已成了我生活一部分。”他拿起纸杯,将剩下的酒喝光,也因此掩饰了突然喷涌的情感。

“你考到南京我挺高兴的。肯定比你妈还要高兴,因为我终于不需要过为你的信发疯的日子。”他手肘支在桌子上,用臂弯将自己笼住,一阵后,狠命摁了摁脑袋,“我好像醉了,刚才的话你就当醉语吧。”

我愣愣说:“好的。”

他站起身,没有任何结语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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