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德山笑眯眯地说:“王大主席姗姗来迟啊!”
王清江抱拳拱手一周,努力像平时一样大咧咧笑着说:“告罪!告罪!茶话会完毕我请各位领导宵夜。”
各位领导七嘴八舌对王清江一番攻击之后,话题重回主题。
主题是本市著名的那片耸立着几栋烂尾楼的地块。三年后那里将耸立起以一座现代化大型图书馆为主体的文化中心,承接这一工程的是王清江的清江集团。
国土资源局局长、规划局局长、文化局局长、设计院院长一个个侃侃而谈,王清江一个个看着他们,然而他们的话他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三年。哦!那时候我还能看到那座现代化的大型图书馆吗?
裘德山常常在晚上召开专题工作协调会。他把这个会定名为茶话会。在这个会上,许多不同部门之间久拖不决的问题往往不到两小时即告解决。这是裘德山独特的工作方法。他总是眯缝着小眼睛笑眯眯地说:“官场如同商场,是没有八小时工作制的。”
王清江看着弥勒佛似的裘副市长,不明白他怎么会保养得如此之好,怎么会一年四季都如此精力充沛?假如某一天一位医学权威突然向他宣布一个“死缓”,他会怎么样呢?王清江忽然想。
“王清江同志,你怎么不说话?”裘德山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王清江愣怔一下,轻轻咬着牙说:“我保证,我将把文化中心当作我王清江这辈子最后一项工程来做,让它成为这座城市标志性建筑群。一百年不落伍,不过时。”
这个横空出世般的“表态”和正在讨论的话题风马牛不相及。
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王清江。
裘德山笑眯眯地说:“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怎么听着有点儿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儿?”
大家都笑起来。
是的。我就要一去永不复还了。
我们大家每一个人每一分每一秒都正在一去永不复还的路上。
无论你是穷,是富;是官,是民。
不同的仅仅是谁都没有自主权的速度和距离,以及——你是否清醒地看到了它!
王清江在心里默默地说。
荷花淀小区是王清江进入地产界的第一个项目。那时候王清江身上还残留着10%文学青年的细胞,于是把这一片环湖而建的高档住宅区命名为了“荷花淀”。其中最高档的九幢小别墅错落有致地紧贴湖岸,每一户宽大的露台都有一半伸出在水面之上。王清江给自己留下了其中的9号。
姚瑶已经睡下。
姑妈也已经睡下。
只有母亲无声地捻着佛珠等候儿子。
只要儿子没有出差,无论多晚,母亲都要等他回家后才上床睡觉。
每天上午离家之时王清江会当面向母亲道一声“再见”,每天晚上回家以后王清江要在母亲跟前坐下说上几句家常话。这是雷打不动的程序。
吴小满曾经笑说王清江这是“早请示晚汇报”的“文革遗风”,姚瑶走进这个家门以后也笑说仿佛走进了“清宫”。
严重的青光眼使王清江母亲的双眼几近失明,除此之外,老人的身体可以说非常健康。每年春天王清江都要亲自带母亲去做一次全面体检,去年的体检显示母亲的各项体能指标比她的实际年龄几乎年轻二十岁。医生并非恭维地说:“这老太太,至少要活一百岁!”
哦!一百岁!如果她唯一的儿子不在了,她还能活到那个年纪吗?
小红端过一把椅子,又端上一杯茶。
“妈,我回来了。”王清江在母亲跟前坐下。
老人把佛珠吊到臂弯上,伸出两手抚摸儿子。
王清江往前移了移。
老人两手把儿子从头顶到肩膀,再顺着胳膊到十个指头,仔仔细细捏摸了一遍。
王清江笑说:“妈,您干吗?”
母亲说:“三儿,你这几天没啥事吧?”
看着母亲严肃的脸,王清江怔了一下,笑说:“我能有啥事?没事。”
小红又端来一个刚刚削好、井字形划开的青头红心萝卜。
王清江撆下一条递给母亲。
又撆下一条送进自己嘴里。
老人重新缓缓捻动起佛珠,半晌说:“没事就好。以后下了班早点儿回家。你也是五十岁的人了,那些个杂七杂八的应酬,能不去的就不要去了,抽时间多陪陪你媳妇。”
王清江说:“我知道,妈。今天是裘副市长的茶话会,我不亲自到场不行。对了!妈,那个大型图书馆的工程定下来给我了。”
“是吗?好!图书馆好!现如今的人都不读书了,光是看电视、打麻将了。”老人有些兴奋,“你爸要是还在,听到这事会高兴坏的。他一辈子的理想就是去一个大图书馆,当一个天天看书不花钱的图书管理员。”
王清江知道父亲的这个理想。他正是为此才不惜一切手段拿下这个项目的。可是,我还能看到它的完成吗?王清江走神了。
老人说:“三儿,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王清江一怔,忙说:“没有啊!我很高兴!”
老人又说:“还记得你小时候的理想吗?”
王清江笑着说:“我小时候的理想可多了!”
老人说:“你说你要当一个最大的作家,让全世界的图书馆都堆满你写的书。”
老人轻轻笑起来,每一道深深的皱纹都洋溢着欢乐。
作家?王清江想起了那个遥远的梦。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出了眼泪。
泪水长流不止。
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流泪了。
从没有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流过泪了。
此刻,他多想伏在母亲膝头大哭一场,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那样。
哦!那种幸福,已经永远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