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尝谓自己是“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63】。到底是咸同(咸丰、同治)还是光宣(光绪、宣统),是自谦还是自贬,世人有不同的看法。但他放洋十六载,依旧是乡音未改,装扮如故,与大多数归国留学生如罗家伦等辈一派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如戏台上女扮男装的小生打扮大相径庭。陈氏夏秋总是一身长衫布履,冬春则棉袍加马褂。数九寒冬,就在脖间缠一条五尺围巾,头戴厚绒帽(“三块瓦”皮帽),裤脚扎一根布带,脚穿厚棉鞋。戴上近视镜,一副土老儿模样。1934年清华大学出版的《清华周刊·欢迎新同学专号·教授印象记》中,曾有一段对陈寅恪的描写:
清华园内有趣人物真多,但其中最有趣的,要算陈寅恪先生了。你们中谁有好奇心的,可以在秋末冬初的一天,先找一找功课表上有“唐诗校释”或“佛经翻译文学”等科目的钟点,然后站在三院教室前的过道上等一等,上课铃响后,你们将看见一位里面穿着皮袍,外面罩以蓝布大褂青布马褂,头上带着一顶两旁有遮耳的皮帽,腿上盖着棉裤,足下登着棉鞋,右手抱着一个蓝布大包袱,走路一高一下,相貌稀奇古怪的纯粹国货式的老先生从对面行而来,这就是陈寅恪先生了。【64】
仅从外观上很难令人想到此人乃学贯中西、开一代学术风气的大师,因而在生活中经常闹出一些啼笑皆非的“怪事”。
陈寅恪初至清华园任教,他的侄子陈封怀已26岁,正在清华读书,得以经常与这位做了导师的叔父见面,星期天叔侄二人常到城中的商铺、书铺等地转转。陈寅恪由于长期伏案工作,极度缺少运动,因而体质很弱,其薪金一多半用来购书,一部分买药。陈氏只相信西医,常到药房买各国治疗肠胃病和心脏病的药物。据陈封怀说:一次到西单一家药店去买胃药,“当时西药店的药品绝大部分是洋货,店员取出几种胃药,其中有德国货、美国货和日本货,没有中文说明书。他把每个瓶上的说明以及盒内的说明书都仔细看过,然后选购了一种。店员以为他是精神病患者,我在旁边连忙解释说‘他懂各国洋文’,使所有在场的人立即向他投以‘奇怪’的眼光”【65】。
日常生活如此,登上讲堂也颇有点“怪招”。在清华园内的课堂上,陈寅恪一上课即提出所讲之专题,然后逐层展开,每至入神之处,便闭目而谈,滔滔不绝,有时下课铃响起,依然沉浸在学海之中尽情地讲解。每堂课均以新资料印证旧闻,或于平常人人所见的史籍中发现新见解,以示后学。对于西洋学者之卓见,亦逐次引证。有时引用外文语种众多,学生不易弄懂辨明,陈氏便在黑板上把引证材料一一写出,读其音,叩其义,堂下弟子方知何为梵文,何为俄文等语言文字。因陈氏每次讲课不落俗套,每次必有新阐发,故学生听得津津有味,陈寅恪的名声越来越大,一些大学教授与外校师生也专程前来听讲。据陈寅恪的受业弟子蓝文徵对台湾学者,即陈氏的再传弟子陈哲三说:“陈先生演讲,同学显得程度很不够。他所会业已死了的文字,拉丁文不必讲,如梵文、巴利文、满文、蒙文、藏文、突厥文、西夏文及中波斯文非常之多,至于英、法、德、俄、日、希腊诸国文更不用说,甚至于连匈牙利的马扎儿文也懂。上课时我们常常听不懂,他一写,哦!才知哪是德文,哪是梵文,但要问其音叩其义方始完全了解。吴宓、朱自清都常来听讲。他的书房中各国各类书都有,处处是书,我们进去要先搬搬挪挪才能坐下。”又说:“(陈寅恪)平日讲书,字字是精金美玉,听讲之际,自恨自己语文修养太差,不配当他的学生。每到他家,身上总带几本小册子,佣人送上茶果,有时先生也教我们喝葡萄酒,我们便问其来历,他于是把葡萄原产何处,原名什么,最早出现何处,何时又传到何处,一变成为何名,如此这般,从各国文字演变之迹,看它传播之路径。这些话我们都记在小册子里,日久之后,积了不少小册,可惜九一八之变起,我只身入关,那些小册和藏书便全部沦陷了,至今想起都感到无限痛惜。”【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