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841年,杭州这方水土养育的一代才人龚自珍猝然离世,他生前已呼吸领会到旧文明的衰亡气息,直接提出了“衰世”的概念。
1949年,“时间开始了”,生在杭州、长在杭州的燕京大学创始人司徒雷登黯然告别他热爱的中国。
西湖真是浓缩了一部激荡的百年史,我很想把这本书叫做“西湖版”百年中国史,就是试图以西湖为平台,围绕着西湖边走过的、与西湖有关的人事重新认识这段风雨苍黄的历史,这一百多年的中国正处于摆脱“衰世”的进程中,怀抱各种梦想,在这块古老土地上播种的民族精英们,他们的全部努力都是为了文明转型,使老中国早日步出“衰世”,迈入一个“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新文明时代。他们做的一切,无论成败都已在西湖边定格,他们身后的墓址、故居和一切文字都已成为百年见证。湖山虽好,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先人的足迹、眼泪和欢笑,他们的热血、智慧和辛劳,那也不过是我们闲来休憩之所,不会有兴亡之慨,不会有物是人非之叹。
西子湖头,曾来过多少权倾一时的公侯,叱咤风云的军阀,从卢永祥到孙传芳,从张静江到蒋介石,还有类似杜月笙、王晓籁等流氓大亨都曾在西湖边圈地建别墅,南山路到北山路到处是摩肩接踵的别墅,“澄庐”、“静逸别墅”、“青白山居”、“九芝小筑”……我更有兴趣的不是这些人,在文明史的视野中,在增量历史观下,我注视的是生前并无显赫权势的龚自珍、胡适、竺可桢,一笔在手的邵飘萍、史量才……正是他们才把一个老大民族带入了近代文明社会。他们才是真正推动历史的人。一部通向希望之门的中国近代史,实际上是他们书写的。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近代中国的转型是从张元济、蔡元培、张謇、汪康年等人开始的,这一代读书人都是自科举之路走上来的,他们是进士、翰林甚至状元及第,但他们在20世纪前夜告别朝廷,转向社会,成为出版家、教育家、实业家、报人,这是一个全新的变化。在他们之后,随着1905年废科举、兴新学、派留学,一个新型的知识阶层在中国破土而出,他们各走各的道路,拓展出了新的社会自主空间,建立起新的尺度。
那些怀抱科学救国、实业救国、新闻救国、教育救国、思想文艺救国等梦想的人们,他们的努力,在相当一个时期,确是播下了文明的种子,有些已在茁壮的成长之中,受到世人的瞩目,比如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学府(北大、清华、南开、西南联大、浙大、燕京,还有许许多多的中学),那些报纸(《申报》、《大公报》、《新民报》等),那些出版社(商务、中华、开明、世界……),那些银行(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浙江兴业银行等),如果不是有人为“工业救国论”、“教育救国论”的破灭而兴奋,如果它们不是被一次次地连根拔起,或者永远消失了,它们早已是遮天蔽日的大树,而我们已经可以在文明的树荫下享受。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要这么收获,先那么栽”,说的都是一个道理,这是胡适喜欢的谚语、格言,他最后一次来到西湖,还在浙大演讲自由主义,耿耿此心,就是要将陌生的文明移植到中国的土壤上,所以他才会那么用力、用心地在中国传统中寻找自由主义的因子,寻找可以与近代文明接轨的东西,一首诗,一篇文章,一个小故事,哪怕是片言只语。我们可以不同意他的见解,却否定不了他的诚意、真挚和热忱,他确是一个播种者,在底线意义上为古老民族提供了基本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