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故后,杭州人张东荪坚持书生议政,试图走出第三条道路,代表了两极对峙的夹缝之中的“中间势力”。时代的洪流浩浩荡荡,已非晚清民初的大势和格局。张东荪构想的民主政治、计划经济蓝图,曾是20世纪40年代后期许多中间知识分子的共识,即中间偏左,与胡适走的路不一样。生死成败转头空,是非功过却不能不认真,也许今天还不到从头细说的时候。
“五四”成就了年轻的胡适,作为新思潮的代表、自由主义的领军人物,他一生以思想、言论、学术影响社会,在他身边聚集了一群学冠中西的优秀知识分子,包括丁文江、傅斯年、梁实秋、徐志摩、王世杰、叶公超、丁西林、蒋廷黻、任鸿隽、陈衡哲等(一度也包括罗隆基、王造时、闻一多等人),他们的思想容或有分歧,但在许多大是大非问题上,在民族前途等问题上他们有着基本的共识,以胡适为中心的这个知识分子集团曾先后通过《努力周报》《现代评论》《新月》《独立评论》以及《大公报》等平台发出他们清醒、理智、独立的声音。(胡绳晚年也承认胡适“始终保持一定的独立”。)胡适反复强调,要在思想文艺上面努力,为新社会造一个基础,1948年冬天离开大陆之前还含泪对司徒雷登说,自己战后回国把精力耗费在《水经注》等考据上,没有尽到应尽的思想言论方面的责任,深为愧疚。
从梁启超到胡适(这中间也包括了许多其他人的努力),晚清、民国当然是个动荡的乱世,却是王纲解纽、思想开放的半个世纪,中华民族获得了空前的解放,在摇摇欲坠的晚清朝廷和民初军阀的刺刀,乃至蒋介石的一党制下,文化思想的多元化进程从来没有停止,其开放程度是我们今天不容易想象的,虽然其中也伴随着杀戮和流血。正因为如此,才产生了梁启超、胡适这些公认的思想领袖。思想领袖只能建立在人们内心的广泛认同之上,和千千万万普通人同命运、共呼吸,他生活在普通人当中,而不是游离在社会之外;他的力量是一种和风细雨,是空气,阳光,润物细无声,潜移默化,而不是雷霆,不是暴风骤雨,不具有任何外在的束缚。他们在权力格局之外对青年、对世道人心产生某种内在的影响,哪怕不能左右时局的变迁,王朝的更迭。
胡适曾在西湖烟霞洞度过一生中“最快乐”的三个月,寂寞的烟霞洞旁边埋葬着一位无政府主义者师复的遗骸,火一样的理想燃尽了师复年轻的生命。师复追求的无政府主义梦和中国固有的古老“桃花源”之梦并不一样,这个梦不是出世的、宁静的,悠然见南山的,而是入世的、灼热的,带着强烈的改造世界的冲动,与胡适信奉的自由主义强调点滴、渐进等原则不同,他寻求一种彻底的解放,一种纯粹的理想境界,他的梦注定了在现实世界中碰得粉碎,他依然无所反顾、毫不犹豫地前行,不怕任何的阻力,宁折不弯,平静地面向死亡。他要以道德的自我完善、整个生命的奉献去为理想殉道。我们可以不认同他的主义,却难以否认他身上的那股子气,那种理想的情怀。当我的目光落在永远年轻的师复身上,我想到了活过100岁的巴金,他们是精神上的同道,我也想到了许多与师复不是同道的早凋者或长寿者。在历史的天平上,生命的长短显得那么无足轻重。无论他们最后选择了怎样不同的道路,在他们身上,我们都能看到一些异质的光,那是来自不同文明的光,一旦汇入我们的心中、汇入我们的梦中,这光也就属于了我们。如果说中国缺乏自由主义的传统,胡适出现了,傅斯年出现了,这就是传统。确实,传统不能以时间的长短来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