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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日的蝉 第3章(7)

第八日的蝉 作者:(日)角田光代


“二十四岁那年结婚,本来婚前说好和公婆分居却因怀孕开始同住,二十五岁生下儿子,婆婆却霸占宝宝独自照顾不肯让我抱,渐渐地孩子一被我抱就会哭,丈夫每次都站在公婆那边不听我解释,渐渐开始不回家,我发现他在外面有了女人,为此责问他,他却说每次回家听我抱怨已经听烦了,公婆得知自己的儿子外遇也坚持都是我的错,我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丈夫和他父母却追来把小孩带走,甚至打官司剥夺了我的监护权——”久美一口气说完。

一边听着,我暗忖久美该不会是故意的吧。她说过就算什么都不信也会假装相信以便留在这里,所以该不会是为了讨好指导员,故意主动说出那种故事吧?但是,久美接着几乎像在尖叫般嚷着:“只因为没钱便无法继续打官司,只因为没钱便不被承认做母亲的资格,只因为没钱才无法带着儿子逃得远远的。”最后她把头埋进双膝之间呻吟着说“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然后像沙绘一样哭了出来。德田太太和三枝也跟着哭起来,室内一片安静。

然后就成了告白大会。

德田太太说她的独生女乖戾不驯最后甚至开始在家里动粗。她说想要的是过去。她想回到过去重新和女儿建立关系。三枝则说,她无法原谅和客户偷情的自己。她希望有终止偷情的勇气。大家都像被传染似的边说边哭,也边听别人倾诉边哭。

轮到我时,我该说什么好呢?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无法对任何人的叙述投入感情,大家为何突然像集体歇斯底里那样哭哭啼啼?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四人结束告白后,二名指导员瞄我一眼。

“不用勉强发言。”虽然莎莱伊这么说,但现在如果不吭声,我怕她们一定会怀疑我有不可告人的隐情,于是我也开口了。

我也跟三枝一样,和公司的上司谈恋爱。我以为我们将来会结婚,他也这么说过。安静的室内,只有我的声音响起。

我把跟康枝说过的故事重新组合,说到这里就闭口不语。六个女人定定看着我。其中也有哭肿的赤红眼睛。她们在等我开口。室内悄然无声。这时,不知为何我忽然好想把一切、真正的一切当场说出来。这些人没有一个会责备我。也不会把我从这里赶出去。没有人会断定我是罪犯。没有人能拆散我和薰。我确信地想。所以,所以就在这里,毫不保留地和盘托出吧——

要抑制这股冲动出乎意料的艰难。我凭着脑中仅存的百分之几理性,勉强把冲动按捺下来。我做个深呼吸,一边慎选用词一边叙述。

“男友还没办妥离婚我就已怀孕。这事被他太太发现了。他太太打电话来骚扰我。打了很多次。她说绝不离婚。他也求我把孩子拿掉。但我还是生了。我独自生下薰。”

不知不觉中,本该是警醒慎选的字句,竟仿佛未经大脑便脱口而出。我边说边想,这是骗人的。这是真的。不对,这全都是我的愿望。生下那时怀的孩子。不管别人怎么说都坚持生下来,就算凭我一个人的力量也要抚养孩子。我说的是我无法实现的心愿。

我说,所以我想要的是未来。我和生下的孩子能够共度的未来。没有任何人可以夺走的未来,我想要的只有那个。

回过神才发现我也哭了。我既未对在场的女人敞开心房,也没说出什么真相,明明用理性成功地敷衍过去了,但我却难忍抽泣,不停地吸鼻、哽咽,最后甚至哭得说不出话。室内,再次响起一群女人的啜泣。

“美貌、金钱、平稳生活、结婚的保证、还有未来,你们不觉得那都只是手段?大家不妨想想看在手段前方,你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莎莱伊谆谆告诫,结束这天的研习。两名指导员离开后,大家心神恍惚地坐在原地。那晚,和薰睡觉时,我暗忖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无论是真是假,有人肯听自己说话,可以放声哭泣,的确有种奇妙的舒服。大家或许都沉醉在那种滋味中。

而今天,仿佛根本没发生过什么告白大会,又重复起内容与第一天类似的问答。再次回到你是男是女这个问题。

“我本来以为应该是女的,但是或许,我其实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久美如此发言,旋即被质问这个想法的根据。久美对这个问题答不上来。

我在几乎无人发言的时间中,茫然思考。如果我不是女人,秋山先生不是男人,那么,过去我一直饱受折磨,而且至今仍摆脱不了的痛苦,不就都没了吗?“野野宫小姐,你觉得呢?”莎莱伊问道。

“我的想法或许很幼稚……”我先声明,然后脑中的想法脱口而出,“如果没有分什么男人、女人,我想或许会更轻松……”

“这并不幼稚。”莎莱伊说,“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能以灵魂与人相遇,我们的痛苦或许就都不必要了。自己是女的,自己不年轻,自己长得丑,你不觉得这些一心认定的想法,其实都是多余的包袱?只要肯放手,你不觉得会轻松许多吗?”

大家顿时一脸恍悟地看着她。听到这里我好像终于明白此地的理念与研习的用意了。想必是把重点放在灵魂而非肉体吧。她们想通过这两周可说毫无意义的问答,让我们切身理解灵魂这种东西的存在吧。在我心中,既感到的确如莎莱伊所言,同时又觉得她们的理念并无什么新意。今天研习比平常提早结束,指导员宣布“study到此结束”。

根据久美的情报,研习结束后会有个别面谈,到时将会决定能否留在这里。这纯属传言,我们五人,并没有接获任何关于明日行程的通知。

一回到房间,陌生女子把薰带来交给我。我感觉得出薰看到我时表情松了一口气。这两周的前半段时间,她不知哭得有多惨,想到薰的小脸上挂着泪痕我就心疼。研习一结束,我是否终于可以获准与薰终日厮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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