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我们知道,半夜,是有东西会发狂的,但不是我们。
李存壮头埋在膝盖间,不时惊恐地抬头四处张望,用细线般的声音提醒我们:“别睡啊,弟兄们,千万别睡啊,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连长用脚踢了踢我,细声说:“泉子,看那家伙。”我朝连长说的方向看去,那个李二苟躺在地上,眼睛也在看着我们,看我朝他望去,就翻身掉了个方向,我就看不到他的眼睛了。
扎在墙上的火把越烧越小了,看守我们的两个鬼子也昏昏欲睡了,我用牙咬着舌尖也不怎么管用了,感觉眼皮就跟打了铅坠似的。就在我全身轻飘飘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猛烈的犬哮声。
沉睡中的鬼子纷纷被吵醒,一片怒叫:“八嘎牙鲁。”看守我们的两个鬼子立刻站得笔直,年纪大点的那个鬼子朝年纪小点的鬼子一指庙外,嘀咕几句,小鬼子低声道:“嘿!”迅速跑了出去。
庙门被打开,庙外的雪花在透出的微弱火把光中急速地打着转,寒风吹进来,靠着门口的几个鬼子咒骂着把腿环了起来。
这一环就没机会放下来,虽然外面狗不叫了,可出去的小鬼子也没进来,庙门被吹得吱呀吱呀的,大鬼子低声怒骂几句,只好也跑了出去,走到庙门口,犹豫了一下,又转了回来,喊另一个鬼子替岗,然后用刺刀挑断我手上的绳子,拿刺刀抵住我后面,朝庙门口努了努嘴。
我只好陪他一起走了出去,外面风雪交加,我从较暖和的庙内一出来就忍不住直打寒噤,雪落在眉毛上被头上的热气冲化,立刻又凝结起来,让人没办法睁眼看人。
大鬼子的刺刀始终不离我身后,临时搭起的狗窝一根绳子断在窝外,另一根绳子连在窝里,我估计是小鬼子看到狼狗咬断了绳子,一路追了出去。看来大鬼子和我想的差不多,他把刺刀朝一头在窝里的那根绳子挑了挑,踢了我一脚,意思是让我把狗拉出来。
我弯下腰,拉住绳子使劲一拽,一下跌了个倒栽葱,再看看抱在怀里的是一个龇牙咧嘴的狗头,狗头空空的,狗眼瞪开看着我,狗脖子处连着一张薄薄的狗皮,狗皮里连内脏都给掏空了。
我和大鬼子同时惨叫起来。
就在这惊魂未定的时候,远处风雪中传来了汪汪的犬吠,本来押着我准备立刻返回庙里的鬼子停下了脚步,倾耳听了听,用刺刀戳了戳我,头朝狗叫的方向歪了歪,问我:“噫?”
我估计他是问我是不是听到狗叫的意思,我点了点头,心想:“你让我带你去找才好,最好找个机会放倒你。”大鬼子没让我失望,看了看狗叫的方向,又看了看我,龇牙咆哮一声,又问我:“噫?”
我看他龇牙的动作,琢磨他是问我是不是有熊之类的大兽,心想没听说过两山口有熊瞎子,就是有这大雪天也在山洞里窝着呢,但难得鬼子这么想,不配合怎么好意思?于是点了点头,指指狗叫的方向,把手举起做个抓的动作,吼了一声,意思是有熊。
大鬼子兵还挺关心小鬼子的,叫了一声:“巴嘎。”押着我就往狗叫的方向赶,昨天的雪还没化,今天的雪又堆了上来,鬼子穿的高帮靴还没什么,可齐半个膝盖的雪早把我的棉鞋浸湿了,不一会儿就冻得发麻,虽然鬼子东张西望的破绽很大,但我冻得僵硬的也没办法下手,就这么一直走了下去。
狗叫声始终在我们不远的前方不紧不慢地响着,就是遇不见狗,不知道是不是狗也在跑着的原因。不知道走了多远,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似乎有个人影在飘晃,大鬼子欢呼一声,看了看空手的我,示意我在雪地里等着,自己跑了过去。
我身上的汗水早已结冰,现在连血液都要凝固起来,我想起了连长跟我们讲的那天夜里他出去时的恐怖经历,难道今天要在我身上重演了?暴风把雪片砸在我脸上,雪花重而密,大鬼子走出几步背影就模糊了,感觉就是被飓风飘到了那棵树下。
然后就没了,原来树下的影子和奔过去的鬼子都不见了,他奔到树下就消失了,四周苍茫茫的只有风划破空气的鬼哭狼嚎声。积雪堆在我领子上冻起来,这让我不能灵活地转动脖子,但我却明显地感到:雪里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窥视我,只是不知道在树后,还是身后。
(八)
我在树下雪地上找到了两支步枪,但两个鬼子踪影全无,我拿起枪四处查点了一下,愣了一会儿,打了两个寒战,努力不去想树下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把两支枪都背上肩,回头往山神庙走去。
不管是遇见日本鬼子还是真鬼,我都不能丢下一个连的弟兄独自逃命,除非我自己也死了变成鬼。
咯吱,咯吱,踏在冰雪里,来时的脚印早就被雪盖住了,风雪中只能凭模糊的记忆来确定方位,我渐渐担心会不会就此找不着路,更担心跟在我身后的那个东西。
每当我踩出一步,重重的冰雪碎裂声后总有个细细的小短音,像是某种回音,但毕竟打过几次仗,我能听出,是后面有人在跟着我的步伐前行,就像训练有素的部队行军停步时只有一个声音一样。
可是什么人的脚步会这么轻呢?从脚步后的尾声判断,身后发出脚步声的体重绝对不会超过一个孩子的重量,可能还要小一点。
黑茫茫的深夜,吹得人睁不开眼的风雪中,一个孩子样的身影蹑手蹑脚地跟在我的身后。一想到这就让我头皮发麻,但我终究不敢回头,只希望能尽快赶到山神庙,救出连里的弟兄们。
山神庙还是不见踪影,但我心里琢磨恐怕自己走不到山神庙了,身后轻微的脚步声离我越来越近了,我将步枪暗暗地拿到手中,咬了咬牙,猛地端枪转身。
背后什么也没有,黑暗中只有沉默的雪花在旋转,我愣愣地看着来路一会儿,重新背好枪,转身继续去寻找山神庙。
脚步落地的瞬间,轻微的脚步回音又响起了,似乎就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我不再转身,拔下步枪枪头的刺刀握在手里,加快脚步小跑起来,拿定主意不再回头,等后面的东西扑上来和它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但轻得不能再轻的脚步声始终跟在后面几步的地方,它没有直接对我进攻,一直到我发现了远处山神庙的亮光。
我发现前面的雪地印着远处的亮光,积雪反光,隐约能看见地面上的枯枝,心里一动,决定不把后面的东西带进山神庙弟兄们那里去。快跑几步,猛然转身,将刺刀向身后投掷出去,随即趴在地上,举枪瞄准。
面前雪地上趴着一双绿荧荧的眼睛在盯着我,难怪我上次转身看不到背后有东西,原来它是四脚着地在地上跑的,所以声音异常轻,因为重量被分散在了四肢上。
这双眼睛距离我就半米远,我能感觉到眼睛下方呼出的腥臭的热气,由于没想到这么近,枪头伸出的距离已经超过了这双眼睛,根本没办法瞄准,我慌忙匍匐后退,就这一瞬间,眼睛消失了。
雪地反光中似乎有个黑影从我身边掠过,细小的脚印直冲着山神庙而去,在一瞬间就被雪花覆盖。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弟兄们,跺跺脚,跟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直奔山神庙而去。
山神庙的院门大开着,似乎在鬼子押我走后就没有关上,哨兵早在鬼子兵押我出庙前就溜进庙里取暖了。我偷偷地潜入院里,发现庙门也和走的时候一样虚掩着,看来没有鬼子兵醒来,否则门早就被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