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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血肉依剑(3)

孙子大传 作者:韩静霆


   漪罗想哭。
  
  她忍住了,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返回来,样子像要和孙武吵架。
  
  漪罗:“先生到此何事?不知这里是干什么吗?”
  
  孙武:“随便走走不可以么?”
  
  “哦,很是闲适?”
  
  “无聊得很。”
  
  “那么是--到这里寻些消遣之物?”
  
  “就说是--消遣吧。”
  
  “这里不是消遣的地方,先生懂不懂,你懂不懂?”
  
  “你--怎么了?”
  
  “请走开!”
  
  漪罗的情态很反常,完全像是无端滋事,寻衅打架的。孙武本来说话时还在望着壮观的冶炼,这时候又诧异地看了一眼这位没事找事的爱斗架的童女,哑然一笑。
  
  “可否客气一些?”
  
  “够客气了!”
  
  “久闻干将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冶铁铸剑,气魄非凡,果然不错。”
  
  “唔,先生是观看热闹的。”
  
  “但愿不曾打扰。”
  
  “我好像与先生见过面。”
  
  “哦?绝不可能,山野之人平生第一次来观看冶炼。”
  
  “先生气宇轩昂,看来不是等闲之辈。”
  
  “你过奖了。”
  
  “你过谦了。”
  
  “不可以貌取人的。也许我是徒有其表。”
  
  “先生不是名唤孙武吗?”
  
  漪罗忍不住要直呼其名了。
  
  孙武觉得很有意思,问:“莫非你真的见过孙武?”
  
  漪罗鼻孔里哼了一声,嘲讽地说:“小女子焉能有幸见到那位尊贵的大将军?那孙武将军可是功名盖世,十分地了得呢!听说一斧子就砍掉了两位王妃的头颅。依先生之见,这位将军是不是很可恨呢?”
  
  孙武一愣。
  
  苦笑。
  
  “当然,”他说,“当然可恨。”
  
  “简直是可恶!”
  
  漪罗气愤地叫。
  
  孙武很尴尬,也觉得很蹊跷。
  
  他想,这少女莫非真的见过?真的认识?可这人嘴里又是“可恨”,又道“可恶”,话不投机。他反倒不知该不该自报家门,让这少女验明正身了。他怕承认了自己便是孙武,会再受一番当面的奚落。
  
  漪罗可是气坏了,她没想到孙武会认不出她来,仅仅三年多,岂会脱胎换骨?关键是那人心中已经没有她了。没有便没有,薄情便薄情,冷漠便冷漠,何必又要当面装傻?她曾经在极其矛盾的心境中,殷切地思念着的这个人,是一条狼!现在看起来,她完全是痴呆傻等,一相情愿!她觉得自己又可怜,又可气,又可悲。
  
  她几乎要大哭一场了,转身而去,走得飞快。
  
  孙武愣了一霎。
  
  孙武想还是应该去问个究竟。
  
  熹微的火光中,孙武忽然看见漪罗回了一下头,哦,那双眼睛--不是很像漪罗么?
  
  他追过去。
  
  漪罗躲开了。
  
  他又追了过去。
  
  漪罗站住了,气愤地说:“先生何必追随不放?先生不是正人君子么?”
  
  “啊--且听我说。”
  
  “我不听!先生不会没有听过古人说,宁做青铜之折剑头,也不会做攀附显贵的柔弱的葛藤么?”
  
  漪罗又跑掉了。
  
  这是漪罗的性格。
  
  孙武呆呆地看着,呆呆地想着,自认为判断不会错--蒙住半张脸的“童女”,正是他的漪罗!
  
  风,呼呼啦啦地鼓动。
  
  火,呼呼啦啦地蹿高。
  
  孙武意欲去找漪罗问个究竟,漪罗还是赌气躲着他。
  
  干将发现孙武在“追逐”漪罗,很不高兴,挡住了孙武。
  
  干将:“先生,有什么事么?无事休要纠缠!今日正在为孙武将军铸造依剑,正在关节上啊!”
  
  依剑?
  
  依剑!
  
  这即将铸成的依剑,和陪伴漪罗的依琴是何关系?
  
  孙武更觉得奇怪了,忙去问干将:“请问--”
  
  干将大发雷霆:“走开!走开!你没见火上不来,冶炉在降温么?铁水就要凝结在炉中了!完了!全都要完了啊!”
  
  干将号啕大哭。
  
  三百童女见了,惊得停止了鼓风。
  
  干将又叫:“鼓风呵!你们停下来干什么?你们想把干将彻底毁掉吗?铁水在炉中结了碴儿,连炉子也完了。完了完了,全完了啊……”
  
  漪罗走过来:“师父,不必悲伤失望的,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干将:“你明白什么?”
  
  “师父说过的,师母莫邪为了铸剑……”
  
  “别说了!”
  
  “让漪罗跳到炉子里去祭炉神吧!”
  
  漪罗!正是漪罗!
  
  孙武听得真真切切。
  
  他险些和漪罗擦肩而过。
  
  漪罗扯下了面罩,呈露了她的皓齿明眸。她对孙武淡淡一笑,笑容里包容了无穷无尽的苦味。
  
  为孙武铸剑,是漪罗的提议;铸剑名之为依剑,藏着漪罗的深意;如今,漪罗又要为铸成孙武的依剑,跳到火中自焚,岂止是为了铸剑?是绝望?是愤懑?是殉情?也许是兼而有之?
  
  孙武始则惊讶,进而深深为之所动。
  
  以生命铸剑,这已经包容了漪罗心中的一切,还需要说什么呢?什么语言都是多余的了。孙武忙拦阻:“且慢!”
  
  漪罗说:“这位先生不必多事。小女子漪罗生来微贱,命若草芥,能够以血肉之躯化入孙武将军的佩剑,是漪罗的福分了!”
  
  说着,要往炉中跳。
  
  孙武去拦:“漪罗!你这是何必?”
  
  漪罗挣脱开孙武,说:“求你给漪罗这个死的机会吧!对于漪罗,死是最好的归宿。”说着,看了孙武一眼,眼泪哗哗地如泉奔涌。
  
  谁能明白漪罗眼泪和这话的意味?她分明是说,为了要在纷纷扰扰不能自拔的爱与恨之间寻求解脱,自焚了事。
  
  漪罗又要向炉中跳。
  
  孙武又抱住了漪罗:“不……”
  
  干将急了:“时不可待!快快跳将进去吧!”
  
  孙武搂住漪罗死不撒手,拼命地叫道:“孙--武--在--此!谁要你们用生命铸成的剑啊!不要!”
  
  人们愣了。
  
  惊讶地看着“天上”掉下来的孙将军。
  
  干将:“你,便是孙武?”
  
  “在下正是。”
  
  漪罗哭得更厉害了。
  
  干将冷笑说:“将军可以不用干将所铸的剑,干将却不能不铸剑--跳!漪罗,你跳进去!”
  
  漪罗向孙武看了一下,赠了一瞬悲壮的微笑,就要跳入那升腾的炉火中去。
  
  “不可!”
  
  孙武伸直两臂,横在女人面前。
  
  漪罗平静地说:“你走开。”
  
  孙武:“不!”
  
  干将怒不可遏:“你也一起跳进去吧!”
  
  干将要冲上前来推孙武入火。
  
  孙武平和地深深作了一揖。这时候,将军孙武完全是急中生智,想出了一番说法:“大师少安毋躁。孙武闻说,炉中金铁不能销熔,女人祭炉神自然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干将大师能将三百童女全都焚掉么?孙武又知道,人之头发和指甲乃是人的精气和神魂所寄托的,何不让三百童女剪了头发和指甲,投入火中,三百女人的精魂鼓风助火,世上什么样的金铁不可熔化?”
  
  这不能不承认是好办法。
  
  孙武忽然吼叫:“三百童女还等什么?”
  
  三百童女,一阵风地剪了指甲和头发,又一阵风似的将头发和指甲投入炉中。
  
  头发和指甲换取了漪罗的性命。
  
  孙武接着叫道:“鼓风!”
  
  干将也叫:“鼓风!鼓!”
  
  风声大作。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
  
  红蓝相间的火舌舔着夜空。
  
  金铁销熔了!
  
  冶炉好像是真的吃进了三百童女的精血,又吐将出来,红得耀眼的铁水庄严而又顺达地流了出来,流入了铸剑的槽里。
  
  所有的童女都跪了下来,一片孝服,显得悲壮、庄严而神圣。
  
  苍穹下,铁汁照红了人们的眼睛。
  
  干将流着泪,嘴里却嘿嘿地笑。
  
  漪罗也流着泪。
  
  漪罗悄声问孙武:“将军为何不叫漪罗去死?”
  
  “你说呢?”
  
  孙武问漪罗:“你可以随孙武回去吗?”
  
  “剑还没有铸造成功。”
  
  “一定要等到铸成了剑么?”
  
  “一定。”
  
  “为什么?”
  
  “那才算到了火候。”
  
  “这只剑为何名之为依剑?”
  
  “你说呢?”
  
  “孙武懂了。”
  
  “将军未必全懂。”
  
  “你今日如果不肯随我去,我还会再来的。”
  
  “将军,随你的便!”
  
  一骠轻骑驰来了,五位骑兵飞身下马,孙武认出其中一人是田狄。
  
  田狄说:“哎呀将军!大王到处找您呢!大王在发火,召您立即进宫议事。”
  
  “知道了。”
  
  孙武一回头,漪罗已投身于打铸依剑的行列之中,三百童女跪伏四周,成为一个圆环,干将掌钳,夹着刚刚出炉的铁坯,漪罗和一男子舞动着锤子,叮叮当当的金属碰击的声音清脆,嘹亮,而又果决。
  
  孙武转身长叹一声,跃上马背。
  
  一个童女跑来,拦住了去路:“将军,漪罗师姐请你把这个带上。”
  
  童女送上的是七弦依琴。
  
  孙武接了过来,抚弄了一下说:“请告诉漪罗,等着孙武。孙武奉大王之召,不可不去,又要打仗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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