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人已经把茶端了上来,桑梓把书房让出来,礼节性地往外走,这时候她隐约闻到了一股脚气的异味。带上门的时候,她宽容地看了一眼那位沈一环,这时候她发现那孩子的目光仍黏附在自己身上;发现桑梓看自己,沈一环的脸更红了。
这是晚上的8点45分,以前这个时间,黎浩然很少能够回家,也从来没有不跟她打招呼,就把工作上的朋友带回家来,这让桑梓有些不安。一楼的客厅里,两个孩子正趴在地毯上看少儿京剧节目,也不知看到什么了,时不时笑几声,偶尔还在地上打个滚。这两年来,北京在中小学中大力推广京剧艺术,尘尘一时心血来潮也闹着要进京剧少儿中心学习,凡凡没有什么兴趣,可耐不住弟弟的蛊惑,也放弃了钢琴课加盟到京剧学习班中。就这样,黎家的两个儿子,开始了每天晨起“咿咿啊啊”的练声,到了晚上也你唱我和地不得消停。
桑梓从楼上下来,看着两个孩子莫名其妙地笑着,不由得也笑了起来。桑梓的笑声惊动了尘尘,“妈妈你笑什么?”他趴在地毯上,侧过脑袋奇怪地问。这一问让桑梓很愕然,心想我笑一下也那么奇怪吗,便问:“那你们笑什么?”凡凡说:“妈妈,刘备又哭了。咯咯咯……”尘尘一边笑一边滚到凡凡那边,然后把脑袋枕到哥哥的肚子上,两兄弟像被触了笑神经似的,抱在一起咯咯地笑个不停。
桑梓想,有那么好笑吗?她仔细看了看电影屏幕,只见几个人在咿咿呀呀地唱着,也不知道唱个什么东西。这是两个孩子从戏剧中心带回来的DVD碟,尘尘很老到地告诉妈妈:“这是孙国良老师唱的《张松献图》,曾经是麒麟童周信芳周老板的名戏,妈妈你需要补京剧艺术的课了。”凡凡接着尘尘的话,一板一眼地说:“《张松献图》讲的是三国争雄,西川太守刘璋无能,畏惧军阀张鲁威胁,于是派谋士张松出使,外联强援。张松其貌不扬,在曹操处受了气,一怒之下来到刘备处,受到盛情款待,于是决定另投明主,暗献西川地图于刘备。”这段话很显然是从老师那里背下来的。
尽管被两个孩子抢白,桑梓还是很受用。正在这时,周姨过来催孩子洗澡,周姨是黎家的老管家,五十多岁了,以前一直跟着黎浩然的父母,桑梓生了孩子后,她就成了黎家别墅管事。见周姨过来,凡凡和尘尘立马爬起来,黏附到桑梓的身上,“妈妈妈妈,我不洗澡,昨晚才洗的,我不洗。”桑梓撩起凡凡的衣服,用力地吸一下鼻子,然后夸张地皱着眉头,“呀,都臭了,快去洗。”“妈妈我没臭。”尘尘贴上来说,桑梓又闻了闻尘尘的衣领,“好酸哪,老师没教你们要爱干净吗,快跟周姨去,乖,洗完妈妈给你们讲故事。”“我要妈妈帮我们洗。”尘尘开始撒娇,周姨过来解围,“妈妈上班太累了,凡凡和尘尘不是很心疼妈妈的吗,怎么今天不听话了呢。”然后过来拽尘尘,两个孩子失望地离开桑梓,跟着周姨进了洗澡间。
孩子走后,厅里只剩下桑梓一人,她心血来潮,把刚才的那盘DVD倒过来,重新听了一遍《张松献图》,可听来听去,都没有听出何处值得孩子们开怀大笑。听完这段唱词,已经将近十点,可黎浩然和那个沈一环还没下来,桑梓叫小保姆上去看看,保姆下来回话,“那个人正帮先生照相呢。”“照什么相?”“就听那个人说那张黑色的画作背景很好,就拉先生站在那画前面照了,还说要叫太太一起照呢。”黑金唐卡!桑梓心里一惊,正待细问,黎浩然陪着那位叫沈一环的记者说笑着从楼上下来。
黎家别墅在北京西郊,晚上9点过后已经没有公车,桑梓赶快让司机备车送记者;偷眼看着为自己张罗的女主人,沈一环不由得脸又红了。
没打招呼就带人回家,怎么都有些不妥,客人走后,黎浩然赶忙向桑梓解释。原来这天下午黎浩然在中国大饭店有个会,会开完后,相熟的几个记者围住他,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一些圈内圈外的事,说来说去,不知怎么就说到黎浩然的太太上来。黎夫人桑梓的美,在圈内是有名的,但无奈这位大美人非常低调,即使在黎浩然公司上市这样的大场合,也不肯轻易在媒体上露面,引得大家更是万分好奇,均有一睹仙容为快之意。黎浩然虽然贵为媒体的“年度经济人物”,万众瞩目,众星仰视,但是并没有所谓大人物的那种架子;再加上他刚刚三十出头,说穿了也还是一大男孩,因此在大家的撺掇下,同意让“代表”前来拜见,而到家后不见桑梓在大厅,竟然直接领上三楼的书房来。
桑梓一听事情的前因后果,顿觉荒唐。本来她也不是小心眼的女人,无奈最近心中有事,因此对于黎浩然的行为,着实是有些生气了。黎浩然心知有错,左哄右哄,不见太太回转,心里黯然,想让孩子们替自己转圜。可上楼一看,凡凡和尘尘已经睡了,无奈之下,只得闷闷地回房来洗澡休息。
睡觉的时候,桑梓仍背对着他,黎浩然不停地使些小计策,哈桑梓的夹肢窝,在她背上写字,给她编辫子,可桑梓仍然不肯转过脸来。其实桑梓在想她自己的心事,她有她自己的苦楚和伤悲,从认识黎浩然起,她心里一直就深埋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压着她,一旦有风吹草动,就会让她喘紧张得不过气来;这个秘密还让她一直愧对黎浩然,她不知道有一天他知道真相,会不会原谅她的隐瞒,理解她的无奈。
正在彷徨无计,独自悲伤,黎浩然突然痛苦地“哼哼”起来。她条件反射般转过身来,着急地问,“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哪里?”“我头疼得厉害。”黎浩然一边说,一边做痛苦状。“我看看,是不是发烧了?”桑梓欠起身子,伸出手来试黎浩然的温度,她的手刚在黎浩然的额头上停留不到一秒,就知道自己上当了——黎浩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并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一夜,桑梓哭了。一个三十多岁的成熟女人,她的哭泣是很让人动容的。但是黎浩然却有点莫名其妙,心想桑梓不是一个小气的女人,更不是一个爱哭的女人,在他的记忆里,他甚至没有见桑梓哭过,这次怎么会为这点小事生那么大的气?不过他想,只要他还爱着这个女人,就不能让她伤心哭泣,以后再不能干让太太不高兴的事。而对于桑梓,她的哭泣不过是一种释放,她有一颗圣洁的心,但是却必须在这世俗的红尘之中,掩饰自己的真性;沈一环的偶然造访,触动了她隐藏在心里近十年的秘密,她不知道这个秘密被揭穿之后会发生什么,虽然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但长期的压抑仍然使她痛苦;她希望像所有的女人那样痛哭一次。
桑梓好不容易才停下哭泣,待她哭完后,黎浩然告诉她:他打算请人去调查他的家族史。黎浩然的这个决定,再次把桑梓惊着了,她捃睁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知道自己无法阻止一个男人去寻找自己的历史,也没有理由去阻止他,她只求事件进展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因为她已经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只是,目前她还不能、也无法告诉他他的来龙去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