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普斯，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自以为是。”她倒了两杯茶。

“你又想跟我说，这种混沌的状态要不得吧？”我看着那片叶子说。

这种话差不多说了一个星期了。

“你又要说，伤心了要说出来，说我现在必须要作出选择，下定决心开始自己的人生。你又要建议我葬了这骨灰……”

“是，我当然会这么说，”查普斯打断我，“而且我也这么说过了，但我今天想说的不是这个。”

她挺直身子，表情相当夸张，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今天给你买了一张票，是一张飞机票。这件事你别跟我争，我还是有点钱的。猜猜看是去哪里的机票？”

我盯着她，顿时无语。她要我走吗？她在赶我走吗？

“猜不出来吧，”她说，“我还以为很容易猜呢。”

我无言。

“你不是喜欢城市吗？但你只去过悉尼。别想了，不是到悉尼的。”

我无法想象，究竟她做了什么，或者我做了什么，使得她想让我离开。我没钱上学，也没办法旅行。我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除了查普斯的爱、一盒骨灰和一张我挚爱的人的黑白照片，我一无所有。

“猜吧，为什么不猜猜呢？”

我无法作出判断，又一次陷入了那种陌生而慌乱的情绪中。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让我无法适应，就像一个一直步行的人突然坐上了汽车的感觉。我以为，我会和查普斯一起住在塔斯马尼亚岛上，和她学习经营书店，和她一样平静地生活，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我给你买的票是到……”她戏剧化地停顿了一下，手一扬。

“纽约！”

我丢掉叶子，整个人蹲在地上，搞清楚状况后，开始号啕大哭。

“好了好了，亲爱的罗斯玛丽，我并不是要赶你走啊。”查普斯俯下身子轻轻地拍着我的肩、我的背。她不善于示爱，这种动作让她感到尴尬。她的声音听上去硬邦邦的。

“快把眼泪擦干，赶紧计划计划！”她说着，从羊毛衫的袖子里拿出折好的手帕递给我。我自己从来不带手帕。

我擦了擦眼睛和鼻子。

“想想看，亲爱的，如果你真正开始考虑这件事，就会发现你随时都可以起程。美好的生活远远没有结束。你妈妈的去世的确打乱了你的生活，但生活绝不会因此而破碎。要想抚平创伤，你就要努力地生活，去过一种无论是你还是你妈妈都不曾想象过的，别样的生活。”

“查普斯，我是想过的，但是……”我口齿不清地说。我的确想过，但是我很害怕，前所未有地害怕。

“我也想到过离开这里，到处游历，更多地了解这个世界，但是我害怕。现在你却跑来把机会放在我的面前，你让我没有借口再逃避。”我用她的手帕擤鼻涕。

“我只是帮你作了个决定，罗斯玛丽，告诉你从哪里开始。这对我很容易啊。你看，你的剪贴簿里贴满了纽约的图片，还有很多其他城市的图片。我想你一定是做梦都想去纽约，所以从小就收集了这么多的图片和有关纽约的一切。我没做什么，不过是在背后推了你一下。我相信如果你妈妈还活着也一定会这么做。”说着，她的眼睛也湿润起来，但态度依然坚决。

“亲爱的，你一定要离开这里，一定要出国。如果我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分钟都不会等。”

她的灰眼睛蒙上了一层薄雾，定定地看着我。没想到查普斯也是如此感性的人。“可是，罗斯玛丽，这样的机会从来没有降临到我的头上，让我换一种活法，离开这里，不再回头。所以，现在机会来了，你一定要走，一定要重新开始生活！我想这也是你妈妈所期望的，我亲爱的罗斯玛丽。我们希望你的生活进入一个更广阔的天地。现在你已经知道该从哪里起步了。还有两周的时间，足够我们打理好一切。”

纽约对我来说是一个梦，它一定有悉尼的好几倍那么大，这是我在偏远的塔斯马尼亚岛上对所谓的大城市唯一的想象了。的确，我的剪贴簿中有很多都是关于纽约的图片。不过我更喜欢的是图片里所散发出来的自由气息。城市如此之大，充满自由，像一个漫无边际的大鱼缸。我的明信片上有摩天大楼，还有灯火通明的火车站和图书馆。图片中间的空白处我都用丝带、钮扣和五光十色的毛毡片装点得异彩纷呈。

母亲在世的时候，除了悉尼，我从来不曾认真想过要去纽约或者其他任何一座城市。但是查普斯猜出了我最深切的想法：我一直认为我的父亲就生活在其中一座城市里。虽然我不知道在哪里，但总之那一定是个遥远而不知名，充满自由的地方。和母亲恰恰相反，父亲是陌生的，神秘的，我对他一无所知。

对我而言，父亲就是一座城市。收集剪贴画的目的就是让他显得更真实些。没有父亲的照片，于是明信片或者新闻简报上那些不知名的男人都有可能是他。很多照片的背景中出现了旧街景，母亲看到了就会说：“看看这些戴着帽子的男人，以前上班的人就是这个样子的！”

她从来都不知道我的真正意图，其实我自己也不大清楚。父亲既然可能住在某座城市里，那么我就只能继续收集证据、线索来证明他的存在。但过了这么久，他一定也变了很多。

关于父亲，母亲只字不提，所以想象和真相对我来说也没什么两样。也许母亲自己对父亲的了解也很有限，而她所知道的也被她深深地埋藏在心底，永远留给了自己。

查普斯为我付出了很多，她让我离开，让我去寻找自己的生活。查普斯是一个喜欢读故事的人，所以她一定认为我应该有自己的故事，而生活本身就是抚平创伤的良药。现在除了她，我的生活一片空白。而她也知道在过去不长的岁月里，得也好，失也好，所有的伤痛，只有城市才能够抚平。

我要找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