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书中谜》第一部 第4节(3)

书中谜 作者:(美)雪瑞登·海伊


有的时候,时间一分一秒显得特别漫长;比如聚在一起等货,或者每周五排队等着从盖斯特手里拿到自己那份微薄的薪水时,店员们最喜欢的话题就是谈论派克多有钱,以及他的节俭和吝啬。之所以每本旧书都要他亲自经手,就是因为他信不过任何人。别人也的确是做不了。每本书的估价不仅要符合市场的实际行情,更要体现这本书对他个人的价值。花多少成本买进,卖出后能净赚多少,所有的差额和利润他都一目了然,仿佛脑子里有个算盘一样,三下五除二地就得出了结果。这都要归功于他多年来的潜心修炼。

派克的极度理性并不意味着他的价值观是客观合理的,相反,他霸道地固执起来更是绝对,简直就像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

每天总有那么几次,或者接近打烊的时候,派克会走下工作台到店里唯一的收银台,暂时接替出纳员珍珠的工作。珍珠是拱廊里一位引人注目的人物,当时正准备做变性手术。派克每次都会取走大额钞票、支票和信用卡收据,然后迅速消失在店后面破楼梯上面的办公室里。过了一阵子又会像变魔术一样再次出现在工作台的书桌后,手里拿着一本书,左耳后夹着一支铅笔,重新沉浸在边思考边标价的重复动作中。每次派克走下工作台,人就像缩了水,变得又矮又小,只有回到工作台上坐定,才会重新恢复人们心目中的高大形象。

店里只设一个收银台,可见拱廊的经营管理是多么陈旧,派克又是多么紧张他的钱。对他而言,利益是关键,效率倒是无关紧要。

虽然拱廊并非时时都人满为患,但大部分的营业时间里,交款的队伍会一直蜿蜒蛇行到码放平装书的桌子那边去。顾客经常会因为等待得太久而焦躁不安,有时甚至出言不逊。于是店员们要使尽浑身解数,甚至动用武力才能平息顾客的怒火。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自幼,在母亲和查普斯的言传身教下我就晓得,对顾客要以礼相待。这样无礼地对待顾客,我实在看不惯。

“我已经在这儿站了有三十多分钟了。”有的顾客可能会不高兴地抱怨。

“那你他妈的今天运气算好的了。”布鲁诺·葛维奇会马上予以反击。布鲁诺是乌克兰人,身材魁梧,负责整理前面书桌上的平装书。

“珍珠今天一定是加快速度了!要是在昨天,你怎么也得排上一个小时!”

布鲁诺是位音乐家,但性情却像无政府主义者一样不着边际,口气也像酒保的抹布一样,散发着恶臭。布鲁诺的存在让查普斯理想中高贵的售书工作显得如此地低俗。

发现他和顾客刚才的交锋把我吓坏了,布鲁诺冲我直挤眉弄眼。

“没那么可怕啦,小姑娘,”他把一摞平装书重重地摔到我面前,“只要他们掏钱买书,派克才不在乎你怎么和顾客说话呢。去年圣诞节期间,忙得要命,我因为冲撞顾客遭到两次投诉呢。这没什么啦!”

显然,他想引起我的注意。

“布鲁诺,要是我想保住自己的工作,就不会像你那样在这件事情上吹嘘自己。”

盖斯特出现在我的背后。他总是这么无声无息的,吓得我脖子上的汗毛倒立。他惨白的皮肤仿佛耻辱的烙印,昭然可见。

“那是派克的事,不关你的事。”布鲁诺不屑地说,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如果是我,就会离那个家伙远点。”盖斯特警告我。他离我很近,让我浑身不自在。“那,那家伙可不怎么样。”他说话有点结巴,“要是他欺负你,就来找我。”

我目送他转身往地下室走去,却撞到了桌子上。看来,他又要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海底世界了。

除了盖斯特,在一层营业厅的店员中,派克最信任的莫过于珍珠·贝尔德了。我很喜欢她。她的名字来自于《圣经》中的寓言故事,而事实上,她也尽其所能要成为一名女性,成为真正的“珍珠”。即便是坐在收银台后,她也会一丝不苟地把嘴唇涂得鲜红,丝毫不在意工作的单调。

从生活中她学会了忍耐。

虽然充满爱心,但看到有些顾客因为站在那里抱着书等了太久而发脾气,把书一股脑地掼到款台上,挑衅似的把现金或者信用卡摔到她面前,珍珠也会冷脸相向。她会不慌不忙地翻开封面,找到书价,打印到收银机上。她留着长指甲,手指修长(珍珠很为自己的指甲骄傲,常常变换使用不同颜色的亮丽指甲油)。只有碰到真正粗鲁的顾客,她才会低声抱怨一句“站在珍珠面前的下流坯”。事实上,她的优雅已经能说明一切了。

“一群怪男人中间就我们两个女孩子,”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女盥洗室碰到时,珍珠的自我介绍。当时她正兴冲冲地涂着口红,我在一旁洗手。我们的目光在洗手池上面的镜子里相遇,同时笑了起来。

“我们女孩子要团结起来,你和我。”她说,“我想,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珍珠个头很大,大手大脚,漂亮的棕色脸蛋也是长长的,深厚如钟的歌声常常在卫生间里飘荡。她一直渴望能够成为歌剧演员,因此每天两次,每次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她大都坐在厕所外间的休息室里那张坏了的塑料长沙发上,在一大袋乐谱里翻翻找找,或者跟着便携录音机里的磁带哼唱。她练习得非常认真,难唱的部分会不断地重复练习,一遍一遍地纠正自己的发音和音准。下班后,她会继续到专业歌剧老师那里学习,费用由她的意大利男友马里奥支付。

马里奥疯狂地迷恋着珍珠,答应珍珠再作为女性身份生活一年,符合变性条件后,帮她支付手术费用。

珍珠是凭借她的勤奋努力和坚持不懈才逐渐得到派克的尊重的,但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她乐于承担这项别人可能连一天都坚持不下来的工作。一天下来,只有派克和盖斯特会在休息时间暂时接替她。任何企图涂改派克标价的行为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而且一经怀疑,绝不容情。她会让布鲁诺把涉嫌偷盗的顾客四脚朝天地扔到书店外的人行道上,就像酒吧里对付醉汉一样。

我现在可以理解,珍珠这种强烈的正直来源于她尚不明朗的性别。对她而言,真相才最重要,而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实际情况,别无选择地接受现实。

奥斯卡对于店员们的伤心往事和发生在他们身上的趣闻都非常了解。他的沉默寡言为他赢得了信任,偶尔说说话,也会哄人开心。因为可以自由使用参考书区,他得以详细查证,丰富了他对某个人过去的了解。奥斯卡是个天才的研究者,他的好奇心强烈,几乎到了偷窥的病态程度。他总是说,如果这个世界最终只剩下了一本书,那也一定是他的笔记本。

例如,他曾经告诉过我,珍珠的梦想是演唱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中的少年切努宾诺。这个角色通常由女生反串,但她也很清楚,以她三十五岁的年龄,演这个角色确实是太老了,而且服用荷尔蒙已经严重摧残了她的嗓音和身体。奥斯卡含蓄地指出,如果珍珠认为她在歌剧方面还能够有所作为的话,那她一定是吃药把脑子吃坏了。过了很久,我才明白他的话有多恶毒。

与我的笔记不同,我想奥斯卡的本子里记下的是些永远也写不完的人物传记。一旦哪个人触动了他的想象,或者说了句有趣的话,便是他新一轮调查研究的开始。我现在真想知道他是怎么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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