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高超的小说,则微妙得多,破解其中的叙述模式时需要更精微的敏感力和洞察力。在许多场景中,一个人的叙述实际上有着双重叙述者。透过这双重叙述者来观察现实,比透过一个单纯叙述者的偏见更困难。比如,小说中经常写到一位老人回忆年轻时的事情。这时一个人嘴里就有两个叙述者。一个是年轻时的他,呈现的是那时他看世界的眼光所反映出来的“事实”。同时,还有一个“现在”的他,即几十年后“看”自己当年“看”到的事实。一个人在两个时空中的利益、情感、理智以及目的可以非常不一样。作为一个读者,你怎么破解这些?这是文学的问题,也可以是法学上的问题。
正是因为有这种多重叙述的复杂性,文学课最好是以讨论的方式进行。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大概是当今美国最有权威的文学批评家了。妻子特地去旁听过他给本科生讲的莎士比亚课。上课形式非常简单,从来不摆理论,就是大家围绕着作品讨论。即使是布鲁姆这么一位半神式的权威,也绝对不垄断课堂的叙述权利,尽可能多地让学生们参与讨论,让他们有机会从自己的角度破解文本中的各种叙述。
妻子回来对我转述课堂的精彩之处时,也绝不是只讲布鲁姆的话,而是把许多本科生的洞见告诉我。有的时候,一堂课最精彩的“眼位”就是被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孩子点出来的,是她自己的叙述。布鲁姆如果只顾自己讲、沉浸在他个人的叙述中,这个女孩子的叙述所体现出来的神采就没有人看得到。这样上课,多大的权威也会从学生那里学到不少东西,也不可能垄断叙述。课堂只有变成一个多重叙述的场所,才能反映世界的复杂性。
简单地说,读历史也好,读文学也好,都很像个侦探,和律师读法庭审判记录非常相似。法庭就是不同的叙述者的叙述的交锋。大家各说各的故事,虽然这些故事指涉的是一个现实。你必须破解叙述者的意图和“事实”之间的关系,而且经常要根据叙述者提供的事实推翻叙述者的结论,破解这个叙述本身。特别重要的是,你要寻找那些缺席的声音、那些被压制的叙述者,从他们的角度看待“事实”。奥巴马在提名Sonia Sotomayor为大法官时,特别强调她所具有的特异素质--“感情移入”(empathy)。
这个词在中文中很少谈,但在美国则经常被讨论。所谓“感情移入”,指的是一种能够进入他人的内心去感受世界的能力,而且这种感受能力甚至可以在不和有关的他人进行沟通的情况下就获得。这在读文学作品时特别重要。有这种能力的人,每每能非常敏锐地体会那些不在的、被压制的叙述者心中的感受,虽然没有机会和这些被压制的人进行任何交流;没有这种能力的人则往往完全麻木,看不到文本中没有提到的东西。读历史也是如此。那些从史料的字里行间发现问题、推翻既有的叙述的人,往往是那些具有“感情移入”能力的人。人文学科在这方面为学生提供了很好的训练。
以上讲的这些批判性的阅读、破解既有的叙述、解构叙述特权、发现被压抑的叙述者的声音、通过感情移入理解他人等,是认识人和社会最基本的,又是学无止境的技巧。学生不管以后从事什么事业,首先要懂得如何解读生活的文本。这是北大应该提供的精英教育。让我最扫兴的是,全国高考五分之一的“第一”居然进了光华管理学院,学什么会计学、市场营销等专业。我们的文化还有想象力吗?以市场营销为例,这种专业固然有许多小技巧。但是,北大即使是为企业界培养人才,也应该培养企业领袖,而不仅仅是个推销员。企业领袖实际上就是个社会领袖。作为社会的领袖,你必须具有“感情移入”的能力,能够设身处地地理解各种人的心声。这样你才能理解别人是怎么感受的,以及你靠什么召唤别人。比如,最近美国汽车业风雨飘摇,三大汽车中两个破产。论者对美国汽车业失败的原因虽然各有各的分析,但共同的结论是这些汽车公司生产不出消费者想要的车来。要知道,汽车构成了美国独特的生活方式。美国至今还是世界最大的汽车市场,拥有最悠久的汽车制造传统。守着这么大的优势,怎么就不知道消费者要什么车呢?一位汽车评论家在《华尔街日报》上大声疾呼:“解雇那些MBA,雇用诗人!”美国汽车制造商之所以10年前做出了集中制造SBV的战略选择,主要是建立在对美国的家庭规模、购买力、油价,以及每辆SBV的赢利边际等数字的估算之上的。这是典型的MBA所教的经营,不能说不重要。而且,当你要推销这些车时,也确实需要各种市场营销的技巧。但是,作为决策的企业领袖,必须有“感情移入”的能力。也就是说你虽然无法和上千万的顾客沟通,但你可以本能地钻到他们的心里去感受这个世界,知道他们的好恶,这样你才能制造出打动他们的产品来。开丰田Prius的那种安静儒雅,和开悍马的那种横暴,是非常不同的感情。究竟哪个更代表消费者的感情?这不是MBA能训练出来的。但是,你在读MBA前学一些文学,懂得如何体会和分享别人的情感,你就可能获得打动社会的“感情移入”的能力。这也许能帮助你理解许多顶尖的MBA课程在文学本科和商学本科之间更愿意录取前者的原因。
书归正传。我把我对历史专业的理解都诚恳地告诉了那位黑人女士。不过,我还必须具体解释什么是历史学的训练:
“历史训练并不是许多人想象的那样,是掌握一些历史知识,比如文艺复兴、宗教改革、法国大革命、美国独立战争、工业革命、第二次世界大战,等等。我从来不要求学生记住这些。事情明摆着:你要求学生记住,他们考试后也会忘掉。我所强调的是他们不会忘掉的东西。首先,历史训练你通过原始文献或尽可能是第一手的文献以及其他证据对过去进行调查;通过这些调查,把漫无头绪的零散事实连接起来,最终形成自己的论断或观点。然后,你要学会怎么陈述自己的观点,怎么用事实支持自己的每一个论断。总之,你要知道怎样变得有说服力。这难道和律师在法庭上的工作不是很接近吗?其实,这也并不仅仅限于法律。有位中世纪史学家说,研究中世纪的人搞情报工作特别合适。因为中世纪的史料残缺不全,你必须根据这些残缺不全的材料发现某种事实、得出最令人信服的结论。难道企业的运营不也是如此吗?一个企业总裁不可能获得全部的市场信息。他也不能坐在那里等待信息完备后再决策。他每天都在根据不完备的信息去理解不断变化的现实,并有所行动。这和历史学家的处境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