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美国前就听说,许多哈佛、耶鲁的教授常说本科生比研究生聪明。为什么?在我看来,本科生没有接受太多专业训练,提问也好,讨论也好,直接立足于生活经验,不太受学科的束缚,所以比较有原创性。研究生专业训练多了以后,容易为学问而学问,多从自己的专业角度提问、讨论。但专业仅是某些专家对现实的一个简单化的归类。生活中许多活生生的东西给漏掉了。一个学者最珍惜的,就是人家能够直接基于现实的经验,把自己专业分类中漏掉的东西捡回来。从这个角度讲,本科生的问题和看法更加“原始”、未经雕琢;研究生操心专业太多,原创性被学科所驯化,思想被别人给套住,讲出来的话太文绉绉,已经没有那么“生猛”、有活力了。
读柏拉图的《理想国》,里面的苏格拉底在讨论如何培养统治精英的问题时,他的起点,竟是怎么驯狗!好的狗,对敌凶狠,对主人温柔。怎么把这种对立的品性培养到城邦的守护者身上?他提出音乐、诗和体育两方面的训练:前者使人温和儒雅,后者使人刚毅凶猛。你能想象,在我们一个名校的教育系的讨论班上,那些一级级考试上来的博士们,在讨论培养精英的问题时,会遵照驯狗的规则来推理吗?这样的路数是哪个学科的呢?这在我们看来恐怕简直就是“农民意识”、愚昧无知,是土老帽儿把人贬成了牲口。然而,柏拉图笔下苏格拉底的原创性,就在这种“糙”劲儿上。被学科包裹的太多,这种人类原始的“糙”劲儿就没有了,创造的冲动就被文化给驯服了。也正是基于这个立场,我认为专业可能会伤害学者的原创力。大学里面的教授,需要时不时抛开自己的专业、脱掉学者的衣裳,什么都写,什么都想,赤身裸体、直截了当地面对生活。这才能保持“糙”而不“粗”、“深”而不“晦”的知识品格。
以上拉拉杂杂,讲的不过是个人片面的经历,但多少反映了美国大学的现实。我在《美国是如何培养精英的》一书中,则讨论得更细致一些。我希望读者以中国大学的现实对照一下,看看我们究竟缺少什么。用最简单化的说法,从讨论班出来的学生,到了社会,马上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能够贡献什么别人没有的东西。因为他每天上课就是演习这些技能。上大课满堂灌4年,到了社会上就容易不知所措,因为自己在学校很少主动说过话,很少独立解决过什么问题,甚至没有机会发表自己的看法。老实说,我很难想象,我在讨论班上的几个“优胜记略”,在北大的课堂上能够被激发出来。
在中国读书,总担心自己没有学问、不懂什么。在美国读书,总担心自己没有思想,没有激发人的能力。一年下来,你发现学到的死知识似乎有限。但整个环境,都在逼着你创造、冒险,走别人没有走的路径。讨论班上,同学竞争非常激烈,争先表现自己的智慧。你讲不出有意思的话,马上就被撂到一边,成为无足轻重的人物。所以,这种环境下出来,个人进取精神必须非常强才行。这样的大学,实际上是这样一种文化:不在乎你知道什么,但刺激你一刻不停地进取、创造,不论捡起什么都能闹出一番动静来。这是现代社会的精神,也是现代大学的精神。这种精神,和我们从小背书的传统是相反的,对当今中国大学中的整个既得利益集团都是一个挑战。找不到这种精神,中国就不会有一流大学,也很难成为一个世界一流大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