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和平问福元催要秀娟的回信,福元大咧咧地胡说:“咱村里不兴城里那酸不拉唧的一套,我姐说了,让你该去家里还去,有话当面说。”可是秀娟再没给过程和平两个人独处的机会,两个人见了面,秀娟以前怎么对他。现在还怎么对他。程和平像自己和自己打架,想哭都找不见个地方,更加摸不透她的心思,寝食不安,一个秋天过去,人瘦得眼睛都大了。
那年冬天,大雪不止,南无村的人连续吃了两个月的土豆,把胃都吃坏了,一张嘴就顺着嗓子眼往外冒酸水儿。程和平一心要让秀娟吃顿肉,他决定去打只兔子。晚上,程和平冒雪去了民兵连长双锁家,借出了一支半自动步枪。秋天的时候,程和平曾被抽去看青,跟双锁一个组,在黑漆漆的庄稼地里巡逻,两人对脾气,混得很熟稔。双锁受过部队军训,能打飞行中的野鸡和奔跑中的兔子,程和平得他真传,枪法精进不少。程和平来借枪打兔子,双锁就给枪里压满黄澄澄的子弹,又抓了一把给程和平装兜里说:“凭你的枪法,这些子弹不会全放空的,够用了;这段日子雪没停过,兔娃子肯定饿坏了,它们会去啃草根,你往河滩上灌木多的地方找;兔子耳朵长,听见脚步声就会人立起来,你要在它的眼睛露出灌木前就开枪,打耳朵根子,叫它看见你,就晚了。”
这都是双锁作为民兵连长的经验之谈,程和平牢记在心,第二天一早,就抱着枪出了村子。
连日的大雪,让南无村空荡荡的野外变得笼统,一切都不易分辨。程和平抱着枪走了一阵,回头看看,脚印已经被大雪抹得浅浅的,再远一些的,已经消失了。足迹的消失,让程和平忽有隔世之感,仿佛自己是个天外来客,雪光让他产生了幻视,看哪里都是秀娟的脸,呆立了半晌,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后来雪渐渐小了,视野开阔了些,程和平继续往前走,凭着往日的经验,他还是到了河滩上,望见了被雪覆盖的灌木丛。再往前走,就看到被雪雕琢成浪花般的灌木正在扑簌簌地抖动,程和平轻轻地站下来,听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声,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看到一团灰黄色的短尾巴,那个不知死期已至的家伙正翘着屁股挖灌木的嫩根呢。程和平举起枪,等待着它探出两只长耳朵,从灌木抖动的幅度来判断,他确定那家伙一定是个老得黄了毛的老兔精。兔子老了肉会糙,但煮出来的肉汤一样香喷喷的,让人垂涎欲滴。老兔精可能老得耳朵都背了,一门心思地埋头苦干,没有朝四面看看的意思。程和平有点坚持不住了,不是因为冷,也不是枪的分量越来越重,是因为馋,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地沸腾酸水,这声音在清晨空旷的雪野显得异常夸张,无疑向老兔精发出了警报。它太精了,没有像傻小子们一样竖起耳朵,后腿蹬地前爪并拢在胸前给人当靶子瞄准,它直接挺起屁股,准备逃之夭夭。程和平识破了它的阴谋,没有再等它的长耳朵出来,直接冲屁股开了枪。老兔精应声倒下。清脆的枪声在雪野上回荡了好久,待余音散尽,程和平兴奋地大叫一声,一歪一斜地向战利品跑去。他的眼前,已经晃动着喷香的兔肉和兰英热情的招呼了。
一脚踏进灌木丛,程和平觉得自己深深地陷了下去。原来这片灌木丛后面全是土坑,是困难时期南无村的人挖芦苇根挖出来的,程和平来到的这个地方,正是十几年前矮子七星捉那两条白鲢的地方。程和平仰面朝天摔倒在灌木丛中,望着一条条被震落雪后在灰蒙蒙的天空织成网的灌木,一阵不祥之感袭上心头。接着,他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呻吟,是人发出的声音。程和平刹那间浑身冰冷,他挣扎着爬起来,看到曾经借给他水烟袋抽的老会计克敏躺在一片黑红的雪上,头上的兔皮帽子被穿了个洞,冒着缕缕青烟。程和平嘟囔道:“妈呀,我是在做梦吧?!”在他茫然的注视之下,老会计的面色越来越黄,最后变得金灿灿的,像刚蒸出的窝头。程和平费劲地爬到他身边,发现老头已蹬了腿,骨节粗大的手里握着一把砍刀,身边不远处是一捆荆条。程和平不甘心地摘下老会计的兔皮帽子,看到那颗干巴的光脑壳上有一个深深的黑洞,脑袋底下,正缓缓地涌出白色的流体,在黑红的雪上冒着腾腾的热气。程和平一屁股坐到雪上,扬手把那顶逼真的兔皮帽子抛向天空,破口大骂:“我操你妈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