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国模式与印度模式

政府的本分 作者:秋风


  

世纪之交的时候,中国人沉醉于自己20多年的经济增长成就,全世界都在谈论中国的崛起。但是突然,人们注意到,中国的西南邻国——印度的经济增长似乎表现得也不错。于是,把中国与印度放到一起比较,成为全球财经与战略界谈论的一个热门话题。

美国《外交》杂志20067/8月号的封面报道是《印度崛起》,共有四篇文章,其中三篇谈论印度崛起对全球战略的影响,第一篇《印度模式》则讨论印度过去20多年经济增长的基本路径。作者达斯先生是宝洁印度公司前CEO,著有《印度挣脱束缚:从独立到全球信息时代的社会与经济革命》(Gurcharan DasIndia Unbound: The Social and Economic Revolution From Independence to the Global Information Age)一书。

中印过去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历程有很多相似之处,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都信仰公有制和国家控制经济,增长表现较差。两国均从80年代开始进行改革,随后的增长趋势两国也相似,1980年到2002年,印度经济年均增长6%2002年到2006年年均增长7.5%。在中国,这几年无法抑制的投资过热也推动GDP持续超高速增长。总体来看,过去二十多年,中国在总量指标——GDP增长率上,要比印度好看得多,人均GDP目前已是印度的一倍。这也正是国内部分经济学者以中国模式自豪、并对印度再三撇嘴的主要原因。

 

经济结构印度优于中国

不过,稍微分析一下经济结构,印度模式似乎更吸引人。

首先看产业结构。一般国家的经济增长都是按照农业——工业——服务业的次序展开的,中国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而且,是一个非常极端的典型。跟大多数东亚国家一样,中国选择了发展出口导向的劳动密集型加工工业,迅速成长为“世界工厂”,工业比重在GDP中所占比重极高,目前为47%

但印度似乎是工业革命模式的一个例外。其经济中比较发达的产业是服务业,服务业在印度GDP中的比例从1990年的41%上升到2005年的54%。相反,中国服务业则要落后得多,仅从1990年的31%增长到40%。印度的工业只占到其GDP27%,整整比中国低20个百分点。印度最为引人注目的服务业是面向全球的外包业务,这使印度成为“世界后方办公室(back office)”。

产业结构决定了GDP的结构特征。在印度,消费是GDP的主体,占64%,即使在欧洲,这一比例也只有58%,日本是55%,至于中国,只有42%。消费为什么会在印度经济增长中唱主角?主要原因可能是,快速发展的服务业使中产阶级规模急剧扩大,他们的消费自然地驱动了经济增长。在过去20多年,印度中产阶级数量增加4倍,目前接近2.5亿。相反,中国致力于发展面向出口的加工工业,因而,大量投资于工业与基础设施,至于需求,则严重依赖出口,这使经济对出口与投资的依赖到了危险的程度:这两项目前占到中国GDP75%,并以每年接近30%的速度在增长。

由此可以看出,印度确实形成一种独特的,与东亚,尤其与中国截然不同的经济增长模式:主要依赖国内市场而非出口,依赖消费而非投资,依赖服务业而非工业,依赖高技术而非低技能制造业。

印度增长模式的社会效果似乎也好于中国。投资银行摩根·斯坦利首席经济专家罗奇说,印度消费驱动的增长方式可能要优于中国的资源动员模式,因为,这种消费驱动模式比起其他发展战略来说,更有效地造福于民众。同样是经过20多年的高速增长,中国出现了相当严重的收入不平等,印度的不平等增加幅度却远低于其他发展中国家。以基尼系数来衡量,印度目前是0.33,美国为0.41,而中国是0.45

当然,印度模式可能存在一个问题,即劳动密集型加工工业发展迟缓,不能为农村低技能人口提供充分就业岗位。

 

增长的道德性

这一结构性差异背后是两国经济增长不同的制度框架。

对此,达斯先生的文章简单地解释说:中国的增长是以国家为中心的,印度的增长则是企业驱动的。在中国,私人企业家始终得不到充分的信任。国家控制的银行发放的信贷只有10%给了私人部门,尽管私人部门雇用了40%的劳动力。而在印度,私人企业家获得了超过80%的贷款。1993年开始运营的Jet Airways已成为印度民航业老大,中国的第一家私人航空公司奥凯才开业一年多,且受到诸多限制。

对达斯先生的这个观察结论可以予以扩展。美国经济学家克鲁格曼在东南亚金融危机之前就指出,东亚模式普遍依赖资源的高投入来换取高增长。在中国,这一点更为明显。国家利用权力人为地抑制要素价格,诱导国内外企业进行投资。尽管中国的法治、产权保护、合同执行等制度基础均不健全,但政府授予投资者的租金却对国内外投资者形成强大诱惑。由此推动的高速增长,也让政府可以回避了制度公共品供应匮乏的难题。

政府的本分The Government's Role因此,中国经济增长主要依靠资源的高强度投入,在印度,GDP增长的30%来自生产率提高,而不是出自资本或劳动投入增加。根据一项精细的研究报告,印度经济体的年度利润率从1980年的 11.5%增长到1999年的16.5%,这20年期间的平均利润率达到14.3%;中国经济体的年度利润率从1980年的 13.5%下降到2003年的 8.5%,中国在1978年至 2003年这26年期间的平均利润率是10.9%

由此导致的一个重要经济后果是,中国的宏观经济增长表现奇好,却没有产生伟大的企业。印度却已涌现了二三十家世界级公司。还有一个惊人的事实:这套增长机制每天在诱导企业家犯罪,因而,中国企业家的犯罪率肯定是世界各国最高的。从前那些国企强人在风光无限之后一个个落马,在最近若干年发展最快的房地产业,能有几个开发商洁身自好、没有卷入权钱交易?健康的经济增长的主体只能是企业家,如此脆弱的企业家群体意味着中国经济缺乏保持长远增长的基础。

目前印度也试图学习中国模式,吸引外商投资,强化基础设施建设。但是,在印度民主体制的约束下,政府不大可能为了吸引投资而展开冲向底线的竞赛,很难为了吸引和留住投资而授予企业以污染的特权,其劳动力法规也使企业和政府难以合谋控制劳工工资。印度劳动法体系的取向跟中国刚好相反:印度劳动法对劳工的保护在很多人看来过分了,现实的中国劳动法规对劳工缺乏有效保护。

所有这些意味着,印度的增长速度在短期、甚至中期内,绝无可能赶上中国。但是,GDP增长速度、规模或者哪怕是人均GDP,难道是一个万应灵丹式的指标吗?经济发展不是开运动会,快的未必是好的。在讨论经济问题的时候,实有必要超越浅薄的实证主义,讨论增长的道德性。这种道德性体现于增长的结构、动力及其财富分配格局中,这些决定着增长能否持久而稳定;也体现于增长的社会、文化与精神后果中,即增长是不是有助于人的圆满,而不是把人工具化,变成增长的工具和财富的奴隶。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