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表面上是骂摄像不过一个小小记者,想爬到副处不知得猴年马月,但话里的意思却像她的眼风一样,有意对尼丽进行“侧击”。因为,尼丽尽管台里台外无限风光,占尽风头,可是至今形影相吊,孤独一人。自己别的方面无法和尼丽比,只有用这一点来打击她,以平息心中长期郁积的妒意。
尼丽听他们刚才的话,神态上一点不为所动,还是保持她惯常的优越高雅的气度,前女主播没有从她脸上看出任何内容,心里不免有些失望,也就懒懒地不再说话,把自己那张旧办公桌的抽屉扯进扯出翻了一遍,然后用镜子照照脸,背上坤包出门去了。
她一出门,尼丽刚才有意在手里忙着的活停了下来,脸上流露出一种茫然的神情。前女主播的话,确实刺激了她的内心,她感到一种悲凉的情绪涌上来,一直堵到嗓子眼儿那儿,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是啊,那个女人,她的老公确实不怎么样,不过一个事业编的副处,从各方面看都不上档次,可是总能让她的心里有个寄托,嘴里有个话头,从上个星期老公在单位上主持了一个会议,到昨天周末花了整整三个小时替自己炖了一只蹄花……什么芝麻绿豆的琐事,也不管人嫌,都带到台里来说。在尼丽看来,她和她老公今后一辈子的出息也就这么大了,家长里短婆婆妈妈,满身俗气一地鸡毛。可是,她总把自己的家庭当盘菜,以为在河阳市属于中上阶层,比不了书记市长县太爷们,却到底是个中层干部,和电视台覃台长是一个级别,自己虽然不再上镜了,也总算白领阶层,在河阳这个范围应该归入“成功人士”或“成功家庭”,因此,逮住机会她就唠叨那点子事,尼丽每次听了心里都烦。过去,尼丽烦她是嫌她主妇风格市民心态,小家子气没有见识,而这次,她的心烦显然是被这个女人触到了要害。是啊,她家庭再俗老公再平凡,毕竟夫妻恩爱,平凡的幸福,哪怕琐屑的幸福,到底也是幸福。而高尚的、纯洁的理想,如果实现不了,也就如同镜花水月,只能换来一声叹息!
唉,不说这个早已过气的女主播了,你看她刚才一副志得意满的嘴脸,看她说话的那副德性!人有点庸俗避免不了,可是她简直庸俗到家了。和这样的人一个单位,真是让人烦心。心里刚放下这个女人,另一个女子的身影又浮上心头,读者想象得到,尼丽此刻想起的女子不会是别人,正是她的新同事绮瑶。
绮瑶这个姑娘,让人怎么说她呢?按说新来乍到一个大学毕业生,到了新单位,应该内敛一点,低调一点,不要事事喜欢出风头-哪怕你是北广毕业的,到了这里也是晚辈。可她倒好,一来就上镜,她播音那个口吻,故意用一种带黏性的音调,让人听了打瞌睡。当然,她也许是有意用这种口吻来吊电视机前那些男性的胃口。可你要知道,你播的不是娱乐节目,不是生活节目,而是新闻!跟她讲过两三回了,播新闻要注意语气的严肃性,可却看不出她怎么改了,到底她是太嫩太不成熟,还是偏要固执己见呢?现在还琢磨不透。她每次见到自己倒是挺恭敬、挺客气,人多的场合一口一个“尼丽老师”,人少时也是“尼大姐”或“丽姐”地叫,台里的同事们都夸她,说她这么谦虚,对前辈这么尊敬,又是名校毕业生,基础好,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可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她骨子里有些做作。要不自己作为老师给她提意见她怎么不改?有时在播音前,对某条新闻她还特意征求自己的意见,语气上该如何处理,可是一到了摄像机前,她就把自己刚才给她的提示搁到脑后去了,还是黏黏糊糊的那种播法,让人听了都难受!
还有,不知为什么,覃凤鸣台长按说也是老电视人了,对电视播音摄像采访什么都懂的,可是,一些重要的采访任务竟然随便就给了她,特别是在市里召开重要会议的时候,总是想着理由派绮瑶去。培养后进也不是这么个培养法子,总得要有个过程。好在到现在为止绮瑶播音出的错都是内行才能看出来的错,要是出现了重大失误特别是政治上的失误,毁了她不说,你覃凤鸣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当然,尼丽心里也承认,这个绮瑶尽管来的时间不长,人确实很出色。长相不用说,在台里绝对一流。自己上镜前化了妆,和她还能有一比,可是要是卸妆以后,真的不敢和她PK,毕竟自己已年满三十,保养再好,眼角上的鱼尾纹在不经意间还是会被人发现,而且,头发也没有绮瑶那种光泽。绮瑶在播音方面有些欠缺,可是她的知识面的确很丰富,讲到什么事情她好像都懂,不管是电视业务方面的,还是社会上的比如经济、文化、历史、宗教等话题,她都能接上嘴去。说实在的,播音经验不足,对主持人来说不是最要害的问题,因为经验可以积累;嗓音其实也不是最主要的问题,最重要的问题,知识面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反应要灵敏快捷,心思要圆融贯通,而这一点,绮瑶是充分具备了的。因此,只要她好好干,将来在台里取代自己甚至超越自己都不是没有可能。想到这一点,尼丽的心情就有些泛酸。可是,自然规律不可阻拦,新陈代谢不光是自然规律,也是工作规律。像自己取代那个普通话都念不准的前女主播,当时心情不光很愉悦,甚至很兴奋,此次绮瑶心里要是有同样的想法、同样的企求,不也是很正常的吗?
想到这里,尼丽明白,嫉妒心是人的内在顽疾,自己同样不能例外。绮瑶固然有可气之处,可是这是在自己眼里,她在台里其他男同事眼里,在覃台长眼里,那些可气之处可能都变成了优点-哪怕她一直改不了黏黏的播音口吻,哪怕不时出点小小的差错,别人同样会捧着她、护着她!算了算了,这样的小事不能过多去计较,不然计较起来会没个完。还是回过头来考虑自己的事吧。
自己的事,也就是刚才那个庸俗女人勾起来的事。
这么些年,追求过自己的人其实不少,包括电视台的同事、市委宣传部的干部、企业的老板……其中大多数她一看条件就放弃了,少数几个人她稍稍接触了一下,最后仍以感觉不适合拒绝了人家。有人背后说她像骄傲的孔雀,这话被她听到了,她并没有生气。她自己对自己解释:一个女人,既然拥有了比别人更加优越的条件,找对象嫁人当然要有优选权,如果有一分将就,那就对不住自己,也对不起“观众”。比照一下单位的女同事和她所认识的河阳市的女性,她虽不好用“鹤立鸡群”这个词来形容自己,但潜意识里一直是这样对自己下判断的。
可是,天不遂人愿,河阳这么个城市,市区人口也有二三十万吧,可偏偏几年了,自己就遇不上一位可心的男人。虽然有两位她觉得不错,人家也愿意与她交往,可是其中一位后来主动披露,还有一位被她无意中发现:他们早都是有家室的人了。随着韶华渐逝,许多人劝她放低一点条件,说什么结婚不过是居家过日子,又不是竞选优秀家庭,有个疼爱自己的老公比什么都强,她起初不爱听,后来渐渐有些相信了,也准备松动自己的择偶尺度,可恰恰这时,尹凡走进了她的视线。起初,她是将尹凡作为自己的工作对象来看待的,后来,觉出他与其他人有着某种神秘的不一样的地方,心里开始产生好奇,这好奇后来演变为钦慕,直至发展为情感和肉体上的炽烈与狂热。
在那次和尹凡的交欢中,她达到了彻底的放松和多次的高潮,这更让她对尹凡的情感变得浓酽稠密不可化解。自此,她的心绪便无法从对尹凡的眷恋中摆脱出来。可是,尹市长是有家室的人,想和他终成眷属是不可能的,一来他的政治前途和政治追求限制了婚姻上的浪漫,二来还有一位许倩,对尹凡抱有与自己同样的情怀,而她们俩在现实当中都不可能将尹凡完全揽入自己怀中,因此只有不得已求其次,能和尹市长保持适当的联系,就相当满足了。
尹凡很少主动给尼丽打电话,尽管他回到河阳工作就与妻子分居,但他的忍性很强,万一有性欲要求找个理由回去一趟也十分简单。再加上许倩到河阳或尹凡到温泉山庄都不太难(这是尼丽的想象),所以以他市长的身份,不主动给自己来电话,尼丽也没脾气。
对方不主动,只有自己主动了。尼丽过去给市长打电话多少还有些顾虑,因为尹凡交代了,以后给他打电话,除非特殊情况不能打手机,也不要打到办公室里,只能打家里的座机。往尹凡家里打电话,又十次有八次不在,事后问他,他不是说开会就是说下乡,弄得尼丽摸起电话心里就有些颤抖。绮瑶来了并不时代替她做新闻节目,她晚上的空余时间多了,常常会将与尹凡交往甚至做爱的情节在大脑里过电影,激情上来,实在忍不住就给尹凡打电话。这天下班,尼丽回到家里,心里千般郁积,无法排解,又给尹凡去电话。尹凡人倒是在家,电话那头,声音却有些懒洋洋的,显得枯涩和冷淡,尼丽禁不住黯然神伤,手里抓着话筒,竟然哽咽起来。尹凡不高兴了,说道,哭什么,有什么事情值得哭的?不要太发嗲了!
尼丽被尹凡一指责,更是哭出了声。她说,我心里有话,想跟……跟你说,可是,可是又难得见到……见到你。
尹凡听出她心里大概果真是有事,就说,下次吧,下次找个机会见见面。不过,以后我们见面尽量不要在河阳,到外面去,去省城都可以。事先约好个时间!
嗯,尼丽听话地点点头,放下了听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