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子言笑道,看你这个人还蛮谦虚,你每次填履历表,上面不都堂而皇之写着大学本科吗?
哎呀,我学的是技工,第一学历是中专,后来弄了个党校的本科,其实水平还是那个水平,这你还不知道?
那我不管。你是建塔的第一责任人,这塔名到底怎么样,你不参与意见怎么行呢?
饶了我吧,你硬要我拿主意,我哪有那么多主意?你选的这些名字,我是左看也好右看也妙,横着也行竖着也罢。总之,你余部长的水平就代表了河阳市的水平,这方面谁的水平再高能高过你去?
余子言“呵呵”一笑:你这是给谁戴炭篓子呢?现在干这个活你挺顺溜了嘛!
那也是跟你学的,嘿嘿!
好,你不发表意见,我也不能搞强迫命令。反正你看过了,就等于同意了。到时候群众评价起来,说好说歹,你都脱不了责任。
陈亮说,我只管生孩子,不管起名。这是市里的重点工程,要说起名,当然该书记说了算。
那是,咱俩都不能贪天之功归为己有。还是老办法,把矛盾上交吧!
待建的河阳塔终于有了最后的命名,叫做“定阳塔”!
不用说,这个名字是市委书记陆浩明亲自定的。
陆浩明在余子言和陈亮呈报来的几个名字当中左右斟酌,觉得粗看都还凑合,但细细品味,也就是个及格水平,什么“摩云”啊、“阳清”啊,还有“云阳”啊,都太诗意了,气势不够。
见书记不尽满意,余子言自己不好说,陈亮在一旁便挑明了:这几个名字都来自书记那首诗中的词句,为的就是想体现你的意图。陆浩明撇撇嘴:你这是仅得其意,未得其神嘛。建这座塔,不光为的美观好看,重要的要体现我们镇守一方水土,造福一方百姓的雄心壮志和宏图大业!我们是搞政治的,是政治家嘛,要那么多诗情画意干什么?
他这话让陈亮感到纳闷:书记您不是好写诗吗?写诗不是诗情画意是什么?
陆浩明好像窥破了陈亮的心思,接着说道,当然啦,搞政治的有时也要附庸风雅,风雅颂一点不懂,会让那些文人们瞧不起你-别看文人士大夫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可是他会吟两句诗,就以为阳春白雪非他莫属,肚子里就瞧不起你。所以,古代那些大政治家都会写几句诗,而且一出手就下笔不凡,让文人们不得不五体投地,比如汉高祖刘邦、汉武帝刘彻,甚至隋炀帝杨广诗也写得挺不错,就连农民领袖黄巢、泥腿子皇帝朱元璋,偶发诗意,也留名千古。(他差点还要点出洪秀全的名字,猛然想起洪秀全的诗实在蹩脚,难登大雅之堂,话到嘴边又刹住了。)不过,政治家写诗不以诗歌本身为目的,目的在于宣示自己的政治抱负和理想。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叫诗言……什么来着(他边回忆,边用眼睛看着余子言,余子言便轻声提示:诗言志?)对,诗言志,诗言志,不能言志,写诗何益?同样,不能取个达意的名字,建这座塔又有什么意思?
见他说得这么高深,又这么严重,余、陈二人一时不好做声,只得静静地等待下文。
陆浩明说话的时候,脑子里其实仍在想塔名的事,他眼睛在几个现有的名字上面来回逡巡,无非想从中受点启发。他的目光落在“镇阳塔”三个字上,停留下来。这个名字宣传部几位科长都不看好,但余子言此时却不便说,他意识到陆书记对这个名字有兴趣了,便一边观察书记的表情,一边琢磨应对的话。
果然,陆浩明前面的话一结束,又接下来说,镇阳,镇阳,这个名字嘛,嗯,倒有气势,不那么文弱。
余子言说,书记的话我懂了,这座塔要体现我们河阳的领导班子作为河阳市社会发展中流砥柱的意思……
其实,余子言话里的“河阳的领导班子”只是个指代,指代陆浩明书记本人,但这层意思只能意会不能言传,陈亮也许没听懂,但他相信陆浩明一定听得懂自己的话中之话。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塔嘛,不过是个象征,一定要有个合适的名字-老百姓家里生了个孩子也要取个好名字-要有寓意,让后人也能够回味,是不是这个理呀!
陈亮对他们的话是只知其“能指”,不知其“所指”,只听懂了说给塔起个好名字重要,却不知道为什么重要。为了迎合书记,他凑趣地说道,我们这座塔,亏得是风水大师给选的址,在卧牛岗上建,和玉笏山一东一西遥遥相对,真的是不错。要不名字也请大师给我们取吧?
他们懂风水,却未必懂文化,更不见得懂政治!陆浩明矜持地一笑。
陈亮见陆浩明不采纳他的建议,不免有些尴尬。他不明白,陆浩明在与杭一行见面后,对他的风水术很是赞赏,对他的选址也很满意,对他的夸夸其谈也很乐意地听,起名应当比选址更简单吧?为啥起名他这种人又不行了呢?
余子言倒是从陆浩明最后那句话里完全窥透了他的心思,于是大胆建言:
镇阳的名称固然沉雄刚健,但“镇”字有镇压、镇服的意思,感觉硬了一些,不如改成“定”,既有安定的意思,又有安详的含义,刚柔兼备,气势也不弱。《西游记》里孙悟空的定海神针,我看“定”字的感觉就比用“镇”好多了,呵呵。你看呢,书记?
陆浩明想了一想,说,嗯,老余你这话说得也对,那就叫“定阳塔”吧!
陆浩明一锤定音,宝塔名称终于确定了。陈亮心里松了一口气,说,这两天就要举行建塔的奠基仪式了,有了塔名,一切宣传准备工作就好做了。
这个塔名尽管是余子言自己建言的,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些遗憾,遗憾在哪儿呢?他忽然想起手下的科长中有人曾提出过“兴阳塔”的塔名,要是按照内涵来说,“兴阳”并不比“定阳”更差,从某个角度看甚至更佳。现在定了这么个名,真成了百姓嘴里常讲的:“箩筐里挑花,越挑眼越花!”可是,事已至此,不能再改,连说也不宜再说了。于是他也说道,是啊是啊,陈市长说得对,宣传方面是我这里的事,我们会按照陆书记的既定方针,好好把自己的本职事情尽最大努力做完善!
在陈亮汇报定阳塔的奠基仪式时,陆浩明又作了一条指示,就是把卧牛岗的名字改掉,改成卧虎岭。陆浩明说,那个杭大师说,河阳市左边的玉笏山有回龙之势,右边建这座塔,是配以白虎之形,“左青龙右白虎”嘛。那个小山包叫个卧牛岗,名不正言不顺的,多难听!叫卧虎岭,就实至名归了,你们说是不是啊?!
当然,当然,书记这个创意好,实在是太高了。这样一改,河阳的风水说法就有了依据了。
你们找个好点的书法家给题写塔名!陆浩明把手一挥,指示道-他的口气里透着充分的自得和自信。
市长尹凡接到了将于明天早上9点在卧虎岭举行定阳塔奠基仪式的通知,心里很不以为然。他给陈亮打电话说,不就是一座塔的奠基吗?用得着专门举行一场仪式,还要这么多领导去?陈亮说,这是陆书记决定的,他交代要把仪式搞隆重一点,好造气氛。
尹凡不好再说什么,他沉吟一下,把电话挂了。陈亮知道尹凡对建这座塔没有多少兴致,尤其是建塔的启动资金挪用了本该按新标准发放的社保金,让市长办公会的决议落了空,他心里更是不痛快。可建塔是政府工程,具体来讲实际是书记工程,陆浩明看得那么重、抓得那么紧,自己的职能又承担着这项工程,怎么办呢?在这个时候,是没有两头讨好的办法的。于是,他心里抱着对尹市长的同情,去着手布置奠基仪式的最后准备工作去了……
低矮的卧虎岭(昨天还叫做卧牛岗来着),上面修了一条简易的车道,已经有工程车反复碾压的痕迹,将车道压出两条明显的车辙。第二天上班时间过后,有许多的小车,还有单位的大巴陆续驶上这条车道,朝着以前从没有轿车上去过的山坡鱼贯而行。
山顶上,搭起了鲜花和彩带装饰的牌楼,牌楼上挂了一幅醒目的横标,上面写着:
河阳市定阳塔建设工程奠基仪式
在这幅横标上面,是一排五彩缤纷的小旗。牌楼附近,还有八只氢气球高高地悬起,气球上面飘着一些长长的竖条红布,红布上写着字,无非也是表示庆贺之类的意思。只是气球和红布被高处的风吹得不住翻动,上面的字不易看得完整。
车子开上了山顶才看见,牌楼下面清理出一大块平地,平地上搭建了一座临时的主席台,盆花、音响、麦克风还有市党政班子成员的姓名牌早已摆放整齐。
陆书记还没到,市委办的工作人员汇报说他的车已经开出了,最多十几分钟就能赶到现场。市里已经到场的各位领导一边等,一边绕着山顶朝下欣赏风景。卧虎岭的东边是鳞次栉比的河阳市区,其余三面是丘陵与田垄间隔的旷野。管文教的副市长赵荣生指着山南那一面对大家说,河阳学院的新校区,喏,就是那一片。
那一片地方目前是青葱的山野和田垄,其间有几个散落的村庄,还有几口星星点点的水塘,其中共有2000亩拨给了河阳学院建新校址。河阳学院的新校址在审批的时候,原本只有1200亩,后来学院的院长艾静修和书记两人一起找到尹凡,说学院建院快五十周年了,一直是市区里巴掌那么大块地方。这次好不容易趁教育改革的势头有了批地的机会,希望市里能多支持一下,把附近几口水塘及周边的几座小山包也拨进来,这样的话,校园建设的环境美化,还有附属职业学校的扩建都有了余地,将利于学院的统筹管理和发展。尹凡出于对母校的感情,同意了学院新校址的扩大。只是,这样一来,牵涉到个别村落的整体拆迁,将来少不了学院要做很多工作的。
尹凡正想着这事,那边传来汽车喇叭声,秘书小罗悄声提醒道,陆书记到了。这边的人-当然指先到达在此等候的各位领导-一起快步朝正在减速的小车走去,尹凡也加快了自己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