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后，乔乔的遗物也被送回来了。相隔还不到一年，一个活生生的青春血肉之躯，就变成了几件看着眼生的衣物。她希望能看到一点映现乔乔生命痕迹的东西，哪怕是一张照片，哪怕是乔乔写下的几个字。可是，没有。乔乔没有给妈妈留下只言片语。她甚至都有些怀疑，这几件衣物是不是乔乔曾经使用过的。

她想到四川去，找她的堂妹婿温雅成。乔乔是温雅成带进西南工作团的，乔乔战死，温雅成应该知道得最清楚，怎么温雅成一点消息都没有呢？是因为没有照顾好乔乔，愧对内姊，而无颜报信？可这是躲得过去的事情吗？你难道能永远不回来、永远不面对这个事实？

也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温雅成被逮捕的消息。原来，早在一九四九年底，温雅成就因被怀疑是国民党潜伏特务而受到审查，到了春节前，因为查无实据，又被放了出来，所以乔家还收到他贺岁的信件。可是，这年五月里，他还是被正式逮捕了。

乔玉清明白了，乔乔一定是受到温雅成的牵连，才会被人追究名字的涵意。也正因为此，他才会要求到战场上去经受考验。

他给母亲写最后一封信的时候，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

像乔乔这样高傲、这样任性的青年，自然会把名誉看得比生命更重。他希望他的热血，能洗去无端的玷污；他希望他的献身，能证明自己的纯洁。

而且，在那样的境况中，他还没有放弃立功受奖的希望。

那一张势在必得的立功喜报，将是他对母亲的最后慰藉，也是留给母亲的最后纪念。

做母亲的这时才意识到，乔乔并没有得到他所预期的荣誉。他死在革命战争的战场上，死在敌人的子弹下，却没有被承认为革命烈士。 乔玉清希望这只是有关部门工作的一个疏忽。然而，她错了。人家告诉他，唐卫国并不是死得其所。在围剿国民党残部的战斗中，他没有按领导部署行动，盲目冒进，孤身出击，导致了不必要的牺牲。组织上不再追究他的过失，但也不能表彰这样的行为。

他跟他的父亲一样，算是白死了。

二十五年后，温雅成作为最后一批被特赦的战犯之一，重返乔家大院，才带来了乔乔当年在四川战死前后的真实情况。可是，尽管温雅成有诉说的热情，乔玉清却已淡漠了倾听的愿望。

她的儿子，早已骨肉成尘。她还沦落在贱民的行列中难以自拔。真相于她，又有什么意义。

时隔半个世纪，重新面对儿子熟悉的笔迹，乔玉清的脑海中，竟然还能清晰地映现出儿子小时候，伏在桌边学写字的情形。

他肉嘟嘟的手指紧紧地捏着铅笔，用力朝纸上画去，随着笔划，圆圆的脑袋一点一点，嘴里还念念有词。

人心啊，毕竟不是古井，怎么可能不生波澜。

得知乔乔死讯的最初几年，乔玉清还是和乔乔一起度过的。她深悔自己在那个改朝换代的春天，过于热心金陵大学的护校护产运动，把乔乔一个人丢在家里。乔乔必定是过于孤独，才会过早地沉溺进儿女之情不能自拔。而她抛下儿子悉心护卫的学校，却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她。可是此刻，她又不能不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中学以至小学的教学工作里去，因为只要脑子一空下来，乔乔就回到了她的身旁。她整夜整夜地不能成眠，闭上眼睛看到的全是乔乔。好不容易迷糊了一阵，惊醒过来，头一件事想到的是赶快做早点，让乔乔吃了上学。上一趟小菜场，总是会买回乔乔爱吃的菜，择菜的时候明白过来了，菜叶上洒满了泪水。刮风下雨，马上要去翻乔乔的小衣裳，翻着翻着，眼前就模糊一片。看到有学生在马路上乱跑，就担心她的乔乔不要被汽车撞了，一颗心抽紧着，半天缓不过来。

慈母掬出千斛泪，一滴何曾到九泉。

在那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做妈妈的想儿子，直到想得恨他。她恨他还那么年轻，人生的途程还刚刚开始，就如此决绝地轻抛生命，狠心撇下相依为命的母亲。她甚至咬着牙宽慰自己，就当乔乔是死在了胡家弟兄的手下。

就算他是自作自受的吧。

乔乔如果不去当兵，只怕很难逃得过胡家兄弟的毒手。就为乔乔和胡家的独养女儿玉姗，闹出了那档荒唐事，胡家当时是铁了心，定要拿乔乔的性命，来洗雪家门的羞辱。那正是解放军刚刚进城，社会秩序还没能完全安定的日子，乔乔的舅舅们把他藏在西院里，胡玉姗的一个哥哥，竟去拜在进香河青帮贺老大的门下，指望利用帮会的势力，打进乔家把乔乔抓出去。

所以，当温雅成提出，把乔乔带去参军时，乔玉清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乔乔是不愿意去当兵的。他要留在金陵，和他的玉姗姐在一起。他说他不是浪荡公子，他要对玉姗姐负责任。他要娶她回来，一辈子善待她。

妈妈说，男婚女嫁，不是一厢情愿的事。就算胡玉姗愿意，还得要双方家里答应才行。

儿子说，妈妈你不会不答应吧？你答应了，玉姗姐就可以嫁过来，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玉姗姐也会好好侍奉你的。

妈妈说，光是我答应有什么用。你看胡家几个弟兄，如狼似虎的，能让你好好过日子吗？

儿子说，我和玉姗姐说定了的，她非我不嫁，我非她不娶。她的弟兄，总不能一辈子不让她嫁人吧？他们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他们也会答应的。

乔玉清说，你说的是有道理，可是就这么消极的等，要等到哪一天呢？妈妈和爸爸相爱的时候，家里也是不同意的，可是后来，爸爸去打日本鬼子，立了大功，成了英雄，万人景仰，家里不但答应了我们的婚事，还办了一个轰动全城的婚礼。乔乔你是个有志气的孩子，你也应该像爸爸那样，以建功立业来争取自己的幸福。

乔乔动心了。他的母亲，他的亲人，他身边的长辈，不止一次向他说起过父亲的故事，他相信妈妈说的是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