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玉霈犹豫片刻，只好如实相告。原来他对乔奶奶如此高龄，还在艰难谋生，十分同情，看到唐振华在南京保卫战中英勇牺牲的公开报道后，便去民政部门了解，乔奶奶因“反动军官家属”身份而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能不能得到纠正，同时，有没有可能以抗日将士遗孀的名义，为乔奶奶争取一份抚恤金或生活补贴。市民政局的接待人员表示，第一，唐振华的抗日将士身份，不能单以文化杂志发表的文字为凭据；第二，就算唐振华的身份能够确认，乔玉清与唐振华的夫妻关系，也须提供可靠的证据。这几天，韩玉霈已经去图书馆查找了当年的旧报纸，将有关唐振华上海立功和南京捐躯的报道，以及乔玉清、唐振华婚礼的新闻，全都复印了回来。他也找出了《古都晚报》上当年编发的那篇稿子，可是一比较，还是放弃了。老报纸上报道这桩婚事，强调的都是“英雄美人”，特别是唐振华的抗日功臣身份，而他发的那篇稿子里，唐振华不见了，让人看到的只是一个过于奢华的婚礼。

只是旧报纸上的照片，天长日久，清晰度本就不高，再经复印，更觉模糊，所以想借乔奶奶保存的照片一用。

乔玉清沉吟道，这不是件小事，你得容我想一想。

韩云霈笑道，乔奶奶，这件事，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我都为你想过了。我晓得你这么多年来，与世无争，知足长乐，所以得享高寿，现在自然更不会去同人家计较什么待遇。不过，这事办好了，至少可以为唐先生正名吧？唐先生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到欣慰的。至于物质上的待遇，能争取到一些当然最好，也是你所应得的。

乔玉清说，我顾虑的，正是这一点。振华当年抗日而死，义无反顾，无论后人如何评价，在他已是求仁得仁。如今他已经安息六十年，我若为了蝇头微利，再搅扰得他不安，于心何忍？

她其实是担心，不要让人家说出什么对唐振华不恭的话语来。

她不愿意她的夫君再受到任何一点伤害。

韩云霈说，乔奶奶过虑了。现在不比从前，从前都说国民党不抗日，现在已经承认政府军面对的是抗日主战场；过去说南京没有抵抗就放弃了，现在已经肯定南京保卫战的重大意义。民政局的同志态度也很好，我想这事至少不会有什么负作用。

乔玉清是每天都要读报的，韩云霈说的这些变化，她也都看到了，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思虑再三，她终于把两张照片借给了韩云霈，一再叮嘱他要保管好，可以给人看，但千万千万不能交到人家的手上。

第二天韩云霈再去民政局，果然如他所说的，民政局的同志相当热情。韩云霈请他们看了那些材料，特别是《申报》副刊上《小乔初嫁了》的版面，虽然以乔玉清出嫁命题，但重点落在“雄姿英发”，大部分内容描绘的是唐振华在上海曹家桥歼击日寇的事迹。版尾《编者附言》中写道，《小乔初嫁了》这个标题，看似信手拈来，浑然天成，其实也有编者的深意在。苏东坡这首《念奴娇》的下阙，“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编者预祝唐郎如周郎，儿女情虽长，英雄气不短，来日再逞谈笑歼强虏的雄威。

唐振华果然不负众望，后来在南京保卫战中，舍生取义。

民政局的同志都非常感动，几个人简单研究了一下，当场表示，对唐振华的身份，唐振华和乔玉清的夫妻关系，都可以认定。他们留下了韩云霈提供的复印件，郑重地把两张旧照片交还韩云霈，还说，这照片保存下来不容易，人家一定很珍惜的，韩同志你先带去还给人家，如果需要我们再借用。

韩云霈说，要不，我翻拍一份给你们？

那就更好了。民政局的同志很高兴，告诉韩云霈，他们这就去调乔玉清的档案，如果曾经有过什么不适当的处分，不公正的待遇，他们一定会予以纠正，也会考虑照顾老人的生活。他们并且感谢韩同志能如此关心民生疾苦，对民政工作是一个有力的促进。事情一有结果，他们就会通知他。

韩云霈告辞出来，当即兴冲冲地赶回乔家大院，向乔奶奶报喜讯。

乔奶奶却反映平淡。她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好，才说，共产党的事情，不到最后宣布，是不能作数的；就是白纸黑字公布了，也还有可能会变。

临了，她又调侃了一句：宪法还五年一修改呢，是不是？

韩云霈暗自叹了口气。他理解乔奶奶。老人家这一辈子遭的难太多了，难怪她对这个社会缺乏信任感。

他忽然悟到，乔奶奶给思雨取这个名字，可以说是因为她出生时正下着大雨雪，也可以说是因为她的厌俗趋雅，但更深层的原因，很可能是老人真实心境的流露啊。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思雨上中学该是一九八一年，那正是中国人终于可以坦然有思的年代。

可是事情真像被乔奶奶说中了，民政局那边，迟迟没有消息。眼看秋风起，天气凉了，乔奶奶已经穿上了夹衣。韩云霈打了几次电话，借着送翻拍的照片又跑去催了一回，最后总算追出了一个结果。

民政局的同志约了他去，告诉他，乔玉清的档案填写得很清楚，她和唐振华确实是夫妻，唐振华确实是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这都没有问题。不过，从她的档案看，组织上从来没有给她定过什么罪名，戴过什么帽子，也就是说，今天无从为她平反，也不存在纠正的问题。

韩云霈听得目瞪口呆。

人家见他不相信，便把一个陈旧的牛皮纸档案袋递给他，说原件具在，韩同志不放心，可以再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