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有记者登门拜访，温雅成立时来了兴致，手脚利索，片刻间已将自己收拾得神采奕奕。他换了一套本白棉布中式褂裤，盘花排扣直锁到领口，衣服上的折痕一道道清晰可见，脚下一双挺刮的圆口黑布鞋；头上疏朗的银发梳得一丝不乱，越衬出面色的红润，眉眼的清爽。虽然只在半年前那个雪夜里见过一面，他一眼就认出了韩云霈，抢上前去和他握手，然后在传达室里拿了两张旧报纸，跟门卫打招呼，说这位韩记者，我要请他进去坐一坐。

门卫说，温老的客人，没问题没问题。

温雅成不无得意地轻摆左手，把韩云霈朝大门里让，却瞥见韩云霈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能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不止一个人对他讲过，博物苑的门难进，向门卫说明要找温雅成，门卫总是既不让进门，也不肯代叫。韩云霈是掏出了《古都晚报》的记者证，门卫才肯给他打电话。

温雅成便装作没有在意，转身在前引路。

金陵博物苑苑址在朝天宫后院里。朝天宫依冶山而建，一进高过一进，讨的是步步高升的口彩。温雅成领着韩云霈，顺宫东坡道朝上攀，到了第三进崇圣祠旁的侧门口，停下来舒了一口气，见韩云霈竟有些气喘，腰板就越发挺得笔直。进了侧门，温雅成的黑布鞋踏在青石板路面上，熨贴无声，韩云霈的皮鞋就不免响得俗气，惊扰了古老庭院长年的静谧。温雅成忍不住朝他的脚下看了一眼，看得他有些不好意思。

温雅成并没有将韩云霈带往自己的住处，而是弯到崇圣祠后，上了敬一亭。他把报纸铺在亭边的围栏上，请韩云霈坐下，自己也潇洒地倚着亭柱坐定，才说，韩记者可能猜到，为什么请你在这里坐？

韩云霈四面扫了一眼，这敬一亭位于高旷之地，周边空阔无物，灵机一动，说，这个亭子透明度高，可免瓜田李下之嫌。

温雅成闻言，抚掌大笑，韩记者真是善解人意！人生不如意事凡八九，可与语人时二三，韩记者就是那难得的可人！又竖起两根指头，说，你是金陵有名的文化记者，我还要考你一考，你我视野之中，有两项金陵之最，你记不记得？

韩云霈就是不当《金陵风》的主编助理，这也难不倒他。其一，相传这冶山上旧有冶城，系春秋战国时期吴王夫差所建，也就成为金陵古城之肇端，一位著名史家的《金陵史话》中，甚至考出了具体的年代：“公元前四九五年（东周敬王二十五年），吴王夫差在冶城山设置冶城（今朝天宫一带），以铸造兵器。”不过此说未成定论，更多的人则指其为东吴的冶铸工地。其二，朝天宫虽毁于太平天国之乱，在同治年间才得重建，现仍不失为江南地区面积最大、保存最好的古建筑群。

温雅成连连点头，感慨道，这敬一亭，旧年也是金陵城中一个观景佳处，登亭远眺，钟山龙蟠，石头虎踞，莫愁烟雨，秦淮渔帆，尽收眼底，就连北门桥和乔家大院的饮水楼，都在望中。如今城中满目高楼，只能看看冶山和朝天宫了。

这几句话说得韩云霈顿生知己之感，很想听听他对这几年金陵“老城区改造”的评价，话到嘴边，又煞住了。他来拜访温雅成的目的，并不在此，不能扯得太远，遂抓住机会，转向正题：温老，你怎么会住在这后院里？博物苑的宿舍也不在这里呀。

这就说来话长了。温雅成顿了一顿。不过，也可以长话短说。内子玉潮出身北门桥乔家，你想必已经知道。我的那位泰山大人，谱名世铸，是个刻板的人，所以年轻一辈，都喜欢跟二叔亲近。人称乔二少的这位叔父，谱名世钟，真正是风流倜傥，诗文书画，吹拉弹唱，无不精通。除此之外，他还酷爱古董珍玩，堂号不厌斋，将一句“见好就收”，曲解了作为终身不渝的座右铭。抗战之前，乔府上青铜鼎彝，古陶名瓷，大家书画，奇货珍玩，琳琅满目，在金陵各家之中，声名卓著。他老大人有一句口头禅，道是乱世买黄金，盛世收古董，当今太平盛世，就应当培养雅趣，为了诱人入行，甚至不惜将自己的藏品送人。我既做了乔家的东床，自不能不入乡随俗；可我毕竟又是个军人，不能被那些坛坛罐罐的拖累了，便占了个偏门，只将几枚古钱，佩在身边。当然那也不能是常品，除了二叔所赐，便是夫子庙奇玩街上花了价钱淘换来的。

待到我在四川突然被捕，说我是国民党潜伏特务，身边物品自然都被没收，一件件过细审查，那几枚古钱更被认为是特务接头的凭证，郑重记录在案。这也难怪他们，中国历史上，天地会、金钱会等帮会，以古钱作暗记的实例，不在少数。经过多方审查，最终证明我决非潜伏特务，我的历史虽不能算清白，总算是清楚了。所以二十多年间，我一直在抚顺战犯管理所，是以战犯的身份接受改造。到一九七五年特赦获释，当初审查物品例应退还，可那几枚古钱早已不知去向，我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的是，第二年春天回到金陵，因为我的身份特殊，工作单位竟难以落实。有关领导仔细研究我的档案，认为我在古钱币上有专长，恰好金陵博物苑藏有大批古钱币，长期无人整理，遂决定将我暂时安排到博物苑来，专职做这个古钱币整理研究的工作。接收单位因此得以落实，我才算顺利回乡定居。

韩云霈原本还有些顾虑，担心老人不愿意重提自己的伤心之旅，没想到他主动说到了这一点上。但他也感到奇怪，据他所知，那一批特赦战犯，工作、待遇安排得都不错，不少分在政协系统，能动动笔杆的搞文史资料，还有人上香港、到美国甚至去了台湾，怎么温雅成的工作就不好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