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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江头尾 海西东(9)

作者:薛冰


按理说,他能讲的轶事应该不少。他是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真正经历过大风大浪。他以一介书生,投笔从戎,抗战胜利时能荣获少将军衔,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斗勇斗智,拼搏得来的;他的胸脯上,至今还留着日寇刺刀划出的伤疤,若不是仗着自幼练出的好拳脚,身手敏捷,这条命就断送在武汉会战的战场上了。在三次长沙大捷中,他逐渐成长为卓越的军事指挥员。可是,共产党的教科书上明明白白写着国民党“不抗战”,他的这份功劳也就无从提起。

抗战胜利之后,他被派任中央警官学校教官,得与凌玉潮结为佳偶。十五年前,七岁的凌玉潮在堂姐的婚礼上宣言要嫁一个抗日英雄,当时只被人看作童言无忌,如今果然好梦成真,自然成为一时佳话,被大小报纸作为金陵轶事,广加宣传,也曾轰动全城。可毕竟因为多年战乱,国力维艰,这场婚礼的排场,就不能同唐振华、凌玉清的婚礼相比了。

一九四九年春天,他在国共两党之间重作抉择,成为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也就决定了他后半生的命运。这一段颇有传奇色彩的经历,是不能不讲的。

当年温雅成要离开金陵并不难,他手中始终掌握着一辆美式吉普不说,直到四月二十日,他在空军里任职的老同学谢学海,还送了直飞广州的机票过来。他只要带着孩子登上飞机,几个小时以后,就可以与妻子在广州团聚。可是他虽收下了机票,却没有登机。在战犯管理所里,他对报纸上登载的台湾方面消息特别关注,结果不止一次看到谢学海的名字。谢学海仍然在台湾军方担任要职,仍然是革命的对象,没有像他一样重获新生。他的心底里不免泛上一丝惋惜,说不清是为谢学海,还是为他自己。然而这也就是一闪念就过去了。他是职业军人。军人没有文人那么多浪漫,军人只承认现实,直面现实。

这样到了四月二十四日凌晨,金陵城里军衔最高的国民党人,大约就是温雅成了。他没有主动到军管会去登记。他想看看共产党人多少时间才能发现他的存在。由于胡家兄弟的举报,这个日子的到来,比他预想的要快。刘伯承司令员得到消息,当即派了一位团长,带了车去接他。这是温雅成第一次被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以上宾之礼相待。

刘伯承司今员对温雅成的弃暗投明大加赞赏。但在谈话中,刘司令员也委婉地问到,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像温雅成这样久经历练的高层人士,为什么会突然对国民党完全丧失信心?

温雅成听出味道来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解释,自古以来,兵不厌诈,人家对他有所戒备,也在情理之中。他向刘司令员说明,他有不少朋友是进步民主人士,对共产党的施政纲领早就有所了解;两相比较,他以为国民党的失败不是偶然的,共产党的胜利也不是偶然的。良禽择木而栖,是孔夫子的教训啊。

刘司令员细心地问起他平素交往的民主人士都有哪几位。温雅成胸有成竹,一口报出了鼎鼎大名的两位,一位张治中将军,一位黄炎培先生。

刘司令员沉吟道,张将军现在北京,就是联系得上也未免旷日持久;黄先生则正在上海。黄先生是老朋友了,而今近在咫尺,本该前去拜望,无奈军务在身,一时难以成行--温先生不妨就去一趟上海,代我问候黄先生!

温雅成冰雪聪明,立时悟到刘伯承是对他的底细不放心,他必须拿到黄炎培先生对他政治态度的证明。他向刘司令员讨了路条,当即启程乘火车去上海。此时上海刚刚解放,依然鱼龙混杂。依温雅成的想法,刘伯承既对他有疑,必然会派人暗中监视着他,可一路上冷眼细察,以他军人的敏锐,居然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不禁暗暗称奇。进得大上海,找到黄先生,温雅成开口就大发感慨:想不到共产党胸怀如此宽广,难怪要得天下!黄炎培先生听他道及原委,笑道,刘伯承要怕你逃走,就不会放你出来--当今天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一年之前,黄先生到金陵,两人还见过面,此时重逢,已是改朝换代,共做新人了。都是老朋友,温雅成也不客气,坦率地说明来意。黄炎培二话没说,提笔铺纸,就写下了一封短信,证明温雅成是他相交多年的老友,为人一贯正直,生平并无劣迹,富于民族气节,抗战杀敌有功,对国民党的腐败早就不满于心,素有良禽择木之意。他黄炎培可以为温雅成作保。写完之后,黄先生手不停挥,又工工整整地抄出一封来,一并交给温雅成。温雅成笑道,有劳黄先生了,其实一份就够。

黄炎培正色道:共产党的事情,你多带一份好。

黄先生这句话,温雅成当时并未放在心上。从上海返回,他带着黄先生的信去拜访刘伯承,刘司令员只问了他一句话,是愿意到地方工作,还是在部队工作。温雅成想自己半生戎马,当年法律专业只学了一年,荒弃到如今,只怕难以再上手,部队里的工作毕竟要熟悉些。结果他以起义将士的身份,被派往正组建的西南服务团当了教官。

那时他意气洋洋,还把走投无路的姨侄乔乔带进了西南服务团,万万没有想到,这次西征,已是他的走麦城。在他因潜伏特务嫌疑被捕时,黄炎培先生给他备用的证明信,却被审查者作了另一种解释,那就是他对共产党不信任,居然背地里还留着一手。

历史终究证明了,他并非潜伏特务,他的弃暗投明是真诚的。

除了这些,他还想同韩云霈讨论一个纯粹私人的问题,即乔玉潮来信中显示出的婚姻状况。

乔玉潮留给他的最后印象,还是半个世纪前那个端庄靓丽的少妇。他自然想到过,乔玉潮也该老了,但无论如何想象不出,老了的乔玉潮是怎么一副模样。当年两人的浓情蜜爱,让他理所当然地认定,四十八年来,乔玉潮一定是守身如玉,在等候他去证明自己的忠贞不渝。在这一点上,温雅成绝对问心无愧,离开妻子后他从未与任何女性有任何形式的接触。原因很简单,在还有欲望的时候他没有机会,到了有机会的时候他已没有欲望了。

韩云霈只看了最初的两封信,就已经明白,乔玉潮曾经有过另一段婚姻。她在信中说,自到台湾后,形单影只,常常梦到家乡的亲人已遇难,一回回半夜里惊醒,泪湿枕衾;直到一九五七年才算结束了颠沛流离,有了稍为安定的生活环境。后来又说,人生一世,生老病苦,皆出于心念,看破红尘,立地飞升,所以十年之前,她已一心向佛,别无挂碍。可见她在一九五七年以后重新建立的家庭,在十年前已经结束,而且很可能没有子女。温雅成断不至于看不懂这些文字中的含意,只是不能接受,不愿相信而已。他不想伤老人的心,所以只告诉老人,从信里的意思看,她现在肯定是孤身一人。无论如何,她现在接待温雅成应该是没有障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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