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饮水园不算难找。
出南市楼,自评事街迤逦北行,过笪桥,经木料市、大香炉、明瓦廊,由新街口转糖坊桥、估衣廊,当北门桥高高的桥弓跃入眼帘之际,也就望见了桥脚东南那座新粉的照壁,在阳光下白得有些耀眼。
周明山转过照壁,进门的时候,心底隐约闪过一个念头,就是这门墙虽经粉刷一新,却与花园不甚相称,好像大人戴了顶小帽子,太过简陋了些,而且连个匾牌都没有,只在门侧花墙上,贴了一条黄纸,上面不明不白地写着五个大字:“乔园饮水楼”。也就是一转念的功夫,他一步跨入园内,眼前顿现豁然开朗之境。
迎门一面水池,方圆二三亩,清碧如镜,池边嵌以湖石,高下参差,似拙而巧;池中残荷数茎,游鱼轻漾,环池苍树绿竹,碎草闲花,于不经意间生发着野趣。绿荫掩映中,也有几座亭轩,最显眼的,是池北一楼,坐北朝南,面水而立,宽五楹,高二重,明秀庄严。楼檐下一方匾额,红漆底上,黑漆真书“饮水”二字,应该就是朱三爷约他相会的所在了。周明山虽是北京人氏,但做的是文玩生意,历年来下江南觅宝收货,苏州、扬州、徽州、杭州、上海,履痕处处,眼界开阔;就这金陵城中的几处名园,瞻园、愚园、万竹园,他也多曾寓目。他觉着这乔家花园中的秩序,好像与众不同,一时间也不及细作思量。
池中残荷之间,有湖石踏磴缀成人字形,腰间聚为一座六角水亭;踏磴一端就在近园门处,左边一端向北通向饮水楼前,右边一端则通向东面乔家宅院的月洞门。月洞门和饮水楼之间,有长廊相接。看那一派宅院,虽见出年深日久,依然墙檐精整,气韵飞扬,而这乔家花园与饮水楼,竟已被辟为茶园,对外营业以牟微利,真是世事沧桑,人所难测。北人畏水,周明山不想走池中的石磴,遂沿着花树间的卵石小径,绕池左行。石径上以花色石子镶着一串吉祥图案,有五福捧寿,有三羊开泰,有百事如意,有暗八仙,倒也不算稀奇,只路旁那几株合抱的槐树,总该有三四百年的根基,饮水楼前的两株银杏,只怕年岁更要长久。京中讥嘲新贵,有一句口号,叫“树小墙新画不古”,这乔家就凭这几株老树,也就不愧为金陵世家。
早有茶房迎出门来,一身打扮新洁利落,连肩上搭着的白布手巾,都显着挺刮,仿佛戏台上的扮相。他虽看着客人眼生,仍然客气地问候:“这位爷,是品茶,是会客?”
周明山在阶前立定,笑问:“贵处的朱三爷……”
“哦,是三爷的贵客--三爷正楼上候着!”这茶房显然得过朱三爷的知会,退一步,躬腰伸手,让周明山进门。周明山在门前,略停一停,打量这饮水楼的格局。楼下的五间房,并没打通,各自由南面的槅扇门出入。居中这一间,八扇门立面皆分做三段,上方缕花格镶五彩玻璃,当腰横档间嵌着黄花梨圆雕八仙过海故事,下方屏板上浮雕梅兰竹菊。进门,东西两壁挂着四轴山水条屏,笔墨浑厚苍劲,似是龚贤、樊圻一流;壁下各设一张高束腰大理石面檀木半桌,两张菱花瓷凳。贴后壁一条紫檀长几,上置一对青花人物大帽筒,看釉色不会晚于成化;居中是一片三尺来高的木变石,纹密如丝,质润如玉;壁上的刻漆画,题着“北门烟雨图”,画家未署名,只钤了一方朱印,年久泛黑,认不大清楚。梁间“江东清望”匾系阮云台手笔,两边抱柱联颇似赵撝叔,写的是:“与直谅多闻者友;好沉博绝丽之文。”
看上去,依然不失书香世家的气象。
后壁两侧各有小门。茶房推开东首小门,门后即是楼梯间。他一边指点周明山上楼,一边向楼上招呼:“乔吉,三爷的贵客到。”楼梯间壁上虽开着一扇六角明窗,光线还是有点暗,周明山立脚稍驻,才看清左右都有楼梯直上二楼,同样一身簇新的乔吉已在东面楼梯折腰处守候。楼梯之上,即是一条走廊,一排五间房的房门,都开在走廊里。走廊外装了板壁,壁上开着排窗,光洁明亮;夏日开窗可通风,冬日关窗可避寒。
东首头一间茶室内,朱三爷早听到动静,已经起身迎到门外,嘴里热络着,拱手把周明山让进房里去。
周明山一脚迈过门槛,就看见东山墙下的书卷头红木案上,立着一尊尺余高的青铜饕餮食人卣。他心中一动,脚下不由得就移向前去。朱三爷却似没有在意,伸手挽住他的手臂,直把他领向房间深处的八仙桌旁,让他上坐。周明山执意谦让,结果两人打横对坐了。周明山正好将那件古器留在了自己身后,也免得眼光总想朝那里溜。
乔吉这才近前来问:“贵客用什么茶?”
朱三爷笑道:“他们北方人,不会喝茶,只晓得花茶香。那都是花香,哪里还辨得出茶味。我今天要请周先生领教清茶的本色,你去拣那上等的碧螺春,沏一壶上来。”
周明山也笑着,应了一句:“碧螺春,去年三月在苏州见识过一回。现采现炒现泡,真真是吓煞人香。”他居然还学说了半句苏州话,委婉地表示对茶并不外行。
周明山绵里藏针,朱三爷自不甘示弱,索性摆开了茶经:“其实碧螺春的香,还是有些浮艳的味道。要论清雅,当数狮峰龙井;论淳厚,则是黄山毛峰。说到品茶,不惟茶要好,还要水好。我这饮水楼烹茶的水,都是从城南雨花台下,江南第二泉运来的。运水又不能用水车,怕木味串了水味,要用宜兴的紫泥坛子。茶具也是学问,什么茶该配什么器,都有说法。水温更要讲究--甚至于烧水的木炭,都有名堂……”
说话间,乔吉用黑漆托盘,捧了一壶一杯过来。壶是紫砂提梁,杯子却只是平常的白瓷杯。茶叶已经放在杯中,原来紫砂壶是盛开水用的。开水冲进茶杯,那形如螺尖的茶团,如美人春睡初觉,渐渐舒展腰肢,婷婷起立,翠袖轻扬,绿裙曼舞,而缕缕清香,早于无形中弥漫一室。不待入口,已沁心脾。
周明山不禁赞道:“三爷每日浸淫此间,可谓神仙过的日子。”
朱三爷说:“像我这种老客,也消受不起那等细巧东西。我这壶中泡的,不过是六安瓜片,不中看,中吃,一壶能对付到晚。”
乔吉插空子问:“三爷还有什么吩咐?”
朱三爷手一挥:“你去外面照应着吧,有事会叫你。”
待乔吉退出去,周明山才笑着说:“依拙见,要当得起这品茶二字,除了三爷适才所言茶、水、器上的讲究,还有两条也不可轻忽:一是人,二是境。”
朱三爷一怔,晓得棋逢对手,眼珠一转,拂掌笑道:“说得好,说得好。才说北人不知饮,这就让我打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