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索菲亚·安德列耶夫娜(1)

最后一站 作者:(美)杰伊·帕里尼


  我现在确信,他们会想尽办法挑拨我和我丈夫之间的关系。天知道,没有他们复仇女神一般的纠缠,生活已经够艰难的了。更可怕的是,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他们计划要把我和我的孩子们--列夫·托尔斯泰的孩子和孙子们排除在遗嘱之外。他们背着我搞的一切,我都一清二楚。我能从他们的目光,他们的交头接耳、使眼色,甚至他们对我的敬重中看得出来。不知为什么,他们还幻想着我不会注意到他们在我背后悄悄传递的消息。就在昨天,有个佣人当着我的面给廖瓦奇卡带来一封谢尔盖延科的信,可是我认出了信封上他那圈圈点点的大字。他们以为我那么好骗吗?
  
  他们向媒体散播关于我的谣言。上星期,莫斯科有篇文章说:“托尔斯泰伯爵夫人与丈夫日渐疏远。他们很少说话,对政治或宗教持有不同观点。”一派胡言!这都是契尔特科夫和他那帮朋友散布出去的。他无视我们四十八年的婚姻,成功地离间了我和廖瓦奇卡。但是,最终我将胜利,我们的爱终将获胜。
  
  我在这儿被当成了外人。可是谁给列夫·托尔斯泰生了十三个孩子(对一个宣扬禁欲的传教士来说可真不错)?是谁关照仆人给他清洗和缝补衣服,照他的口味给他准备素餐?又是谁每天在他临睡前给他测脉搏,在他肠梗阻的时候给他灌肠,在他无法入睡时给他端来带着一大片柠檬的茶?
  
  我就是个奴隶,在自己的家里被驱逐的人。想想看,我可是莫斯科一位著名医生的女儿!是的,我父亲羡慕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的贵族地位,但他也赞赏他的文学成就。谁又不会呢?即使在那时大家也都知道他将成为一位重要的作家。他是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热门话题。我还记得妈妈对我说:“有一天你会在百科全书上看到对托尔斯泰伯爵的介绍。”
  
  我和姐妹们十多岁时,爸爸每周都会有一天在窗边点燃细小的蜡烛,那是当时的风俗--表示我们“在家”。丽莎、塔尼娅和我翘首期盼着。我们都不可救药地爱上了托尔斯泰伯爵,虽然爸爸和妈妈都认为长女丽莎理应许配给他。我在女儿里排行老二,身材纤瘦,眼睛乌黑,嗓音悦耳动听,牙齿如象牙般洁白。丽莎妒忌我,她就像只猫,整天又抓又咬的,在房间里游荡。我承认丽莎很聪明,她属于“知识分子”,可是她总是自命清高。要让我说,她就是个骗子。
  
  塔尼娅就更危险了。到处招惹是非,煤球一样的黑眼睛,头发剪得齐刷刷掠过前额,活像个东方的妓女。她走过房间时,浑身上下每块肌肉都向四周散发着妖冶的气息。我那时就讨厌她。她唱歌跳舞时那副媚人的样子,她一心要在剧院“成名”的宏伟计划,真让人受不了,好像爸爸真的会允许自己的一个女儿在莫斯科的舞台上搔首弄姿!可怜的爸爸。
  
  我觉得自己并不像她们两个那么难以相处,托尔斯泰伯爵在三姐妹中选我是顺理成章的事。不是自夸,我还是多才多艺的。我会弹钢琴,虽然没有现在弹得那么好,但也不是太差。我的水彩画还过得去,跳舞水平也跟同一地位阶层的姑娘们差不多,而且我能如风般的写作--小说、诗歌、日记和信件。那时的廖瓦奇卡跟现在一样,有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他总是知道该怎么得到他需要的东西。
  
  第一次见到伯爵的时候,我只有十岁。我们在克里姆林宫有一套公寓,他来拜访爸爸。他的黑色胡须低垂,制服熨得很平整,长靴锃亮,脚尖上都看得见膝盖的倒影,腰带上挂着一把佩剑。他说他即将前往驻扎在多瑙河流域的军团,装出一副从容而略带忧郁的狂傲。我温顺地站在角落里听他和爸爸高谈阔论。
  
  他们面对面坐在前厅。爸爸看不见我,但我能看见伯爵,他双膝并拢,两只红色的大手交叉放在大腿上,像一对张牙舞爪的大海蟹。爸爸讲话时,伯爵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的目光同今天一样令人不可抗拒。他坐在樱桃红色的安乐椅上,躬身向前,制服上的黄色肩章和双排铜扣令我眩晕!
  
  他和爸爸低声谈了近两个小时,仿佛在阴谋推翻君主专制。言谈之间的沉默是什么意思?他们是在决定哪个女孩会成为将来的托尔斯泰伯爵夫人吗?那时我猜测的应该不是这些,毕竟我才十岁,但我的心已经飞向了列夫·托尔斯泰。那时那刻,我心意已决--某天我将成为他的妻子。他离开时,我偷偷溜回前厅,在他坐过的椅子后腿上系了一根粉色的丝带。
  
  此后,爸爸时常提起年轻的伯爵,对他有着非同一般的喜爱。有一次,他让我借走了他的小说《童年》。姐妹们都睡着的时候,我在烛光下看了个通宵。每一句话都如同点燃的火柴头散发出耀眼的光芒,那些画面在我的脑海里久久萦绕。难怪整个莫斯科都为之轰动。
  
  那一切发生在我们长成待嫁的多年之前。突然间,我们到了该考虑婚嫁的年纪。反正,丽莎是足够大了。妈妈烦死了那些来求婚的,来访的绅士、无休止的茶会和紧张不安的情绪,让人受不了。她希望丽莎能尽快嫁出去。
  
  到了七月,妈妈突发奇想,要去看望住在图拉省伊维采的外祖父。那里距离托尔斯泰家在雅斯纳亚·波利亚纳的产业不远,于是我们三个女孩(当然还有小沃洛佳)一同前往。
  
  妈妈说丽莎是这位离经叛道又绝顶聪明的伯爵理想的配偶,在莫斯科时总是确保让丽莎坐在他旁边。丽莎就喋喋不休地大谈她从德国报纸上看到的最新热门哲学作品。“我时常想,”丽莎用她那小鸟一样颤抖的声音抑扬顿挫地说,“德国高等批判主义是在滥用黑格尔的辩证法。你不觉得吗,伯爵?”廖瓦奇卡的表情立马变得呆滞。
  
  伯爵年轻的头脑里真正想的是在高加索山脉里打猎,虽然他偶尔会用一通关于伊曼纽尔·康德的成就的演讲让我们赞叹不已。有时,我与他目光相对,他便冲我眨眨眼睛。还有一次,在过道里,他趁没人看见的时候捏了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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