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唐:虚空锦(2)

鲲与虫 作者:骑桶人


先来说说《周秦行记》的内容:

贞元(785-805)年间,我(牛僧孺)赴京考进士落第,要回到宛叶(现在的河南南阳)一带去。走到伊阙(在河南洛阳之南,两山相对,望之如阙,伊水从中间流过,故名伊阙)南边鸣皋山下的时候,本来是想住在大安的民家里面的,但是天黑了,我迷了路,竟没有找到大安。我糊里糊涂走了有十来里路,看到有一条路颇为好走,这时月亮才出来,我忽然又闻到有一种名贵的香气从那条路上飘来,便顺着香气沿路而行。不知走了多远,看到前面有火光。我以为是一个农庄,再往前去,看到竟是一个富贵人家。有一个穿黄衣的门人问我:"郎君从哪里来?"我答道:"我姓牛,名叫僧孺,应进士举落第,本来是想到大安的民家里投宿,走错了路来到这里,希望能借宿一晚,就满足了。"这时里面又出来一个梳着小髻的青衣,责问黄衣的门客说:"门外谁在说话?"黄衣门人答道:"有客人,有客人!"说完黄衣门人就到里面去报告,一会儿出来说:"请郎君进来吧。"我问这大宅子是谁家的,黄衣门人说:"只管进去就是了,别问那么多。"

进了有十多扇门,终于来到大殿里。殿内垂着珠帘,有数百个穿着朱衣或黄衣的门人侍立,说:"在殿下叩拜。"我站在阶下跪拜了。珠帘里有人说:"我是汉文帝的母亲薄太后,这里是我的庙宇,不知郎君为何会屈驾前来?"我答道:"臣的家乡在宛叶间,回去时迷路了,害怕要死在豺狼虎豹之口,现在是来求您救助的。"薄太后让人把珠帘卷起,离开座位说:"妾是汉室的一个老婆子,郎君是唐朝的名士,不相君臣,你就不用多礼了,上殿来说话吧。"太后穿着熟绢衣,状貌华美庄重,年纪并不太大。她安慰我说:"路上辛苦了。"又让我坐下。大约有一顿饭的工夫,听到殿内传来笑声。太后说:"今夜风清月明,有两个女伴偶来相寻,正碰上你这位嘉宾,想不成一个欢会都不行了。"就让左右使者去请两位娘子来见见秀才。过了好久,出来两个女子,后面跟着数百侍从。前面那个女子,细细的腰,长长的脸,乌发如云,不甚打扮,穿着青衣,大约二十出头。太后说:"这是汉高祖的戚夫人。"我倒身下拜,戚夫人答拜。另一个人,肌肤柔腻,体格稳重,相貌舒展,姿态飘逸,光彩照人,穿着许多绣花衣服,年纪比太后小。太后说:"这是汉元帝的王嫱(就是大美人王昭君)。"我像拜戚夫人一样向她行礼,王嫱也答礼。

大家都坐定了,太后又对一个穿紫衣的内臣说:"去请杨家和潘家娘子来。"过了好久,从天上飘下五色彩云,听到有笑语声越来越近。太后说:"杨家娘子来了。"忽然听到车轮声和马蹄声相杂,绫罗绸缎光彩闪耀,令我目不暇接。有两个女子从五彩云中下来,我急忙起来站在旁边。前面一个人,纤细的腰,修长的眼眸,姿态容貌都很美丽,穿着黄衣,戴着玉冠,大约三十多岁。太后说:"这是唐朝的太真妃子。"我急忙伏身下拜,行君臣礼。太真说:"妾身得罪了先帝(就是唐肃宗李亨,马嵬坡之变,肃宗难脱主谋嫌疑),皇朝也不把我算在后妃里面,你向我行君臣之礼,我可当不起。"说完就向我回礼。另一个人,肌肤丰满,身材娇小,容色洁白,年纪还很小,穿着宽大的衣衫。太后说:"这是南齐的潘淑妃。"我像拜见太真一样拜见了她。太后下令开席,一会儿菜都上来了,芳香洁净,无可比拟,全都是我不认识的。我饥不择食,只管狼吞虎咽,竟没能将所有菜都一一品尝。吃完后又拿酒上来,那些喝酒的器具都如王者所用的一般贵重。太后问太真道:"怎么那么久不来看我呢?"太真态度恭敬地答道:"三郎(天宝中宫人多呼玄宗为三郎)几次到华清宫去,我要陪他,没时间过来。"太后又问潘淑妃:"你怎么也不来呢?"潘淑妃娇笑不止,竟答不出话来。太真看了看潘淑妃,代她答道:"潘妃跟我说,她恼恨东昏侯(南齐萧宝卷)疏野狂放,天天出去打猎,所以不能时时来拜谒。"太后又问我:"现在的皇帝是谁?"我回答说:"当今天子是先帝(指唐代宗李豫)的长子。"太真听了笑道:"沈婆的儿子居然做了天子,太奇怪了!"太后说:"他是怎样一位皇帝?"我答道:"小臣还没有资格了解君王的圣德。"太后说:"不要避嫌,只管说就是了。"我说:"民间都说皇上英明圣武。"太后听了,再三点头。

太后又命侍者进酒,而且把乐队也叫来了。酒过数巡,奏乐稍止,太后又请戚夫人鼓琴。戚夫人将玉环套在手指上--那玉环的光芒照亮四座,连戚夫人的指骨也照了出来(葛洪《西京杂记》:戚姬以百炼金为环,照见指骨),戚夫人取过琴来弹奏,乐声甚是哀怨。太后说:"牛秀才偶然到此,正值各位娘子相访,得以成此欢会,但光是喝酒弹琴,实在不能尽兴。牛秀才是个才子,不如大家各自赋诗一首以言志如何?"于是让侍者把纸笔拿上来,不一会儿大家的诗都做成了。太后的诗道:"月寝花宫得奉君,至今犹愧管夫人。汉家旧是笙歌处,烟草几经秋复春。"王嫱的诗道:"雪里穹庐不见春,汉衣虽旧泪痕新。如今最恨毛延寿,爱把丹青错画人。"戚夫人诗道:"自别汉宫休楚舞,不能妆粉恨君王。无金岂得迎商叟,吕氏何曾畏木强。"太真诗道:"金钗堕地别君王,红泪流珠满御床。云雨马嵬分散后,骊宫不复舞霓裳。"潘妃诗道:"秋月春风几度归,江山犹是业宫非。东昏旧作莲花地,空想曾披金缕衣。"

她们又再三邀我做诗,我不得已,只好应命做了一首:"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

另外又有一位善于吹笛的女子,短短的云鬟,穿着吴地的衣衫,容貌很美,姿态妖媚,是与潘妃一起过来的。太后让她坐在自己的旁边,常常让她吹笛,有时也让她喝酒。太后看着她问我道:"认识这人吗?她是石家的绿珠啊!潘妃认她为妹,因此把她也一起带来了。"太后又说:"绿珠怎么能没有诗呢?"绿珠于是拜谢,做诗道:"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翠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绿珠的诗吟完了,大家的酒也喝够了。太后说:"牛秀才远道而来,今天晚上谁来陪伴他呢?"戚夫人急忙站起来推辞道:"如意都这么大了,我是绝对不能陪的,何况这事情于礼仪上也说不过去。"潘妃也推辞道:"东昏侯因为玉儿我而身死国除,玉儿不可负他。"绿珠也推辞道:"石卫尉性子严厉急躁,今天除非我死了,绝不能做这样淫乱的事。"太后说:"太真是当朝先帝的贵妃,不可以做这样的事。"于是对王嫱道:"昭君先嫁了呼韩单于,又做了株纍弟单于的妻子,反正你做这样的事情也都是自愿的,今晚就由你来陪牛秀才吧,再说北方苦寒之地的胡鬼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你就不要推辞了。"昭君没有吭声,低眉含羞,暗自恼恨。

于是席散,众人各自离去,我被左右侍者送到昭君院里。到天将亮的时候,侍者将我叫醒,昭君与我哭着告别。忽然听到外面太后来了,我便出去与太后相见。太后说:"此处非郎君久留之地,你还是快走吧,就此别过,希望不要忘了昨夜的欢乐。"于是索酒饯行,我连喝了两杯,便要离去。这时戚夫人、潘妃和绿珠都哭了,我又与她们道别,终于还是走了。太后差遣朱衣使者送我到大安,刚到西道上,就失去了使者所在。这时天已大亮,我到大安里,问里人。里人说:"从这里走十多里路,有薄后庙。"我又走回去,远远望见庙宇,已经荒凉毁败,不可进入,再也不是昨晚所见了。我衣衫上的香气,历经十余日也没有散去,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这篇传奇,乍看起来不过是一篇文人意淫,但在当时的人看来,这篇文章里面的一些句子和情节,实在是大不敬的:作为一个唐朝人,让杨贵妃作陪饮花酒都还罢了,更可怕的是作者竟还借了杨贵妃的口,骂当今皇上为"沈婆儿"--代宗睿真皇后沈氏因为在安史之乱中两次落入贼手,本就是唐朝皇室的奇耻大辱,作者拿沈氏来做文章,更无异于往皇室的伤口上撒盐。

一直到宋人李昉所编的《太平广记》,《周秦行记》都还题为"牛僧孺作"。牛僧孺自己有《玄怪录》传世,说他会写传奇,本没有错,但这样一篇大逆不道的文章,是否真的是他所撰,一直都有人怀疑。宋初张洎的《贾氏谈录》里提到:"世传《周秦行记》,非僧孺所作,是德裕门人韦瓘所撰。开成中曾为宪司所核,文宗览之,笑曰:'此必假名,僧孺是贞元中进士,岂敢呼德宗为沈婆儿也!'事遂寝。"

这样事情就清楚了,牛李党争是唐朝中后期极重要的政治事件,李德裕为了诬陷牛僧孺,便借着牛僧孺爱写传奇文这个特点,令门人(是不是韦瓘现在还有争论,但总之是李德裕门人所作,却是共识)假僧孺之名写出一篇《周秦行记》来,这招不可谓不阴毒。若是放在清代,以当时文字狱的酷毒,这招使出来,要么成功地令牛僧孺一党彻底地倒台,要么弄巧成拙反噬于李德裕及其门人,总之决不会轻易罢休,但是放在唐朝,不过是文宗一句笑谈,事情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政治环境的宽松使文人们能够比较充分地发挥出自己的个性,如前所述,这也正是唐传奇取得辉煌成就的重要原因。但是另一方面,贵族政治与文人政治的交替,也使旧有的道德秩序崩坏,而新的道德秩序又未能及时建立,因此唐朝的文人大多品行无足道,宋代儒者以为隋唐之世根本就是"礼坏乐崩"的时代,并非没有道理。下一节我们要提到的《莺莺传》,其作者元稹就是一个有名的无良文人兼负心汉,广大的女性读者们决不可因为他诗写得好,而忘了他无情无义的另一面。

三、大丈夫柳毅与猥琐男元稹

唐初政治环境的宽松决不是凭空得来的,李世民也有对文人极其严厉的时候。吕思勉在《隋唐五代史》中列举了不少唐太宗严厉对待文人的例子,其中最倒霉的是孔德绍。孔德绍曾经替窦建德写过一篇檄文辱骂李世民,李世民打败窦建德之后,把孔德绍抓到汜水楼上,责问孔德绍为什么要写檄文辱骂自己。孔德绍回答说:"狗总是要对不是它主人的人狂吠的!"李世民怒骂道:"窦建德这狗贼也配做主人吗?"随即令壮士把孔德绍抓起来扔下楼去了。这还是对待敌方的文人,便是对待自己的手下,李世民有时也不免心狠手辣。比如罗道琮上书忤旨,被发配到岭表,比如卢祖尚被当场打死在朝堂上。唐初政治环境的宽松一方面是统治者主观上认识到宽松之必要,另一方面也与当时世家大族的势力仍然很强大有关。再加上科举制的完善,使世家子弟越来越文人化(当然同时也使寒门子弟能够通过这一途径登上仕途,从而促使不同阶层的文人合流),终于使唐皇朝在开元年间达到鼎盛,而那其实也是唐之政治最宽松最自由的时候。随后安史之乱发生,接下来的永贞革新、甘露之变,一步步把唐朝的政治推向黑暗之中,对于文人的管束也渐趋严密。而文人也在这种越来越严密的控制中逐渐分化,有像刘蕡这样不顾自己的政治前途秉笔直书指责宦官的文人,也有像元稹那样依靠宦官而飞黄腾达的变节者。

元稹是与白居易齐名的大诗人,除了诗之外,他还写过一篇很有名的传奇叫《莺莺传》,后来被王实甫改成了《西厢记》。他的生平非常典型,所以虽然他写的《莺莺传》不算是幻想小说,但是这里也要抓他出来做一个解剖;另一个人则是虚构的,便是李朝威作品中的人物柳毅,之所以要抓他出来,是因为柳毅这个人物的思想和言行正可以与元稹这个猥琐男做一个鲜明的对照。

《柳毅传》的作者李朝威的生平事迹,早已湮没无闻,现在可以作为依据的,除了《柳毅传》末尾的作者自述外,还有《新唐书》卷七十《宗室世系表》。《柳毅传》末尾自称"陇西李朝威",陇西是唐朝皇室的郡望,而《宗室世系表》中又有他的名字,因此可以推测他是唐宗室蜀王之后裔,而《柳毅传》的创作时间,则可以定在唐德宗贞元(785-804)年间,稍早于《周秦行记》。

《柳毅传》的故事,发生在唐仪凤(676-679)年间,儒生柳毅应举落第,要回到位于湘水之滨的家里去,却又想起有同乡在泾阳客居,就先去告别。走了六七里路,忽然有鸟飞起,把马惊得往路边跑去,直跑了六七里才止住。忽然看到一个妇人在路边牧羊,这妇人长得很漂亮,但是蛾眉颦蹙,愁容不展,穿的衣服也朴素没有光彩。她凝神静听,若有所思。柳毅问她道:"你有什么了不得的痛苦呢?要把自己折磨得如此不堪。"妇人先是悲伤地道谢,跟着又哭着回答:"贱妾不幸,被君子取笑,但是我的怨恨已深入肌骨,也实在不能再因羞惭而逃避了,求您耐心地听我解释。妾身是洞庭龙君的小女儿,父母将我嫁给泾川龙王的次子,我丈夫一味贪图享乐,又听信侍婢仆役们的谗言,对我越来越无情。我将这情形告诉公婆,公婆却宠爱自己的儿子,不能管束,我多说了几次,反而连公婆也得罪了,他们就责打我,罚我到这里来牧羊。"说完,她歔欷流涕,悲不自胜。跟着又说:"洞庭湖到这里,相距不知有多远,长天茫茫,音信不通,我心盼碎了,眼望穿了,也不能让家里人知道我的悲哀。听说您将要回吴中去,我想托您带一封信给我的家人,不知道可不可以呢?"柳毅道:"我是个仗义的男儿,听了您说的话,气得心都要炸了,只恨自己没有翅膀,不能马上飞过去,哪里还需要说什么可不可以的话呢!然而洞庭湖水府幽渺,我只是一个行于尘土间的凡人,怎么才能把您的意思转达给您的家人呢?只怕路途晦暗,不能通达,以至于辜负了您的嘱托,违背了您的愿望,不知您有什么好办法可以引导我?"龙女边哭边谢,道:"得到您这样珍重的承诺,我都无法表达我的谢意了,如果能够得到回音,我便是死了也要报答您!通信的办法,如果您不愿意帮助我,我就不敢说出来了;既然得到您的应允,而且您也出言相问,则洞庭湖与人间的都市,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柳毅又再次请她说出来。龙女道:"洞庭湖的南岸有一棵大橘树,当地人称它为'社橘',您解下您的腰带,系上东西,在社橘上敲打三下,就会有人出来,您跟着他走就没有什么阻碍了。希望您把信交给我的家人之后,再把我刚才所说的话也告诉他们,千万不要忘记了。"柳毅答道:"我一定按您所说的去做!"龙女于是从短袄间取出书信,再次拜谢,将信交给柳毅。她东望而泣,悲不自胜。柳毅也为她而感到凄楚。他将信收入囊中,又问道:"您为什么要牧羊呢?难道神祇也要宰杀牲口吗?"龙女道:"这不是羊,是雨工。"柳毅又问:"雨工是什么?"龙女道:"就跟雷公电母差不多。"柳毅几次回头看那些羊,发现它们都昂首阔步,饮水吃草与平常的羊颇为不同,但身体的大小还有毛角则与平常的羊没有什么差别。柳毅又道:"我为您做使者,以后您回到洞庭,请不要回避我。"龙女回答道:"怎么会回避呢?我会把您当做我的亲人一样。"话说完,柳毅就道别向东而去,只走了数十步,再回望龙女和羊群,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那天晚上柳毅就到泾阳去与朋友道别,一个多月后回到家里,立即就到洞庭湖边去寻访社橘。

在洞庭湖的南岸,果然有一棵社橘,于是柳毅解下腰带,系上东西,向树上叩了三下,不一会儿,就有一个武士从水波里出来,拜了两次,问道:"贵客从哪里来,有什么事呢?"柳毅没有说实话,只是说:"有事要拜谒你们大王。"武士便把水波揭开,引着柳毅向洞庭湖中走去。他又对柳毅说:"把眼闭上,一会儿就到的。"柳毅便把眼闭上了,于是就到了龙宫。

只见到台阁相对,千门万户,奇草珍木,无所不有。武士让柳毅在大殿的一角停下,道:"客人在这里等等吧。"柳毅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武士道:"这里是灵虚殿。"柳毅仔细观看,只觉得人间的所有珍宝都荟萃于此了:白璧柱、青玉阶、珊瑚床、水晶帘,碧琉璃嵌在门楣上,五彩的琥珀装饰着梁栋,奇异秀丽之处,一时也无法说尽。但等了许久,龙王还是没来,柳毅忍不住问那个武士道:"洞庭君到哪里去了呢?"武士道:"我们大王正驾临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再等一会儿就会讲完的。"柳毅又问:"什么是《火经》?"武士回道:"我们大王是龙,龙以水为神,一滴水就可以淹没陵谷;道士是人,人以火为神,一盏灯就可以焚尽阿房宫。然而水火的灵异之用各不相同,玄通变化也有差异,太阳道士在人的神通上是非常精熟的,所以我们大王邀他前来讲谈切磋。"话刚说完,宫门大开,许多侍从如云彩般簇拥着一位着紫袍执青玉的人走了出来。武士跳起来道:"这就是我们大王。"说完就上前去禀告。

洞庭君望着柳毅问道:"先生莫非是人世间的人?"柳毅道:"是的。"于是上前拜见,洞庭君亦回拜还礼,命左右设座,又对柳毅说:"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先生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有什么事呢?"柳毅回答道:"毅是大王的同乡,在楚地长大,在秦地游学。前些日子应举下第,闲步于泾水右岸,遇见大王的爱女牧羊于野,风鬟雨鬓,令我目不忍视。毅上前询问,她回答道:'丈夫薄情,公婆又不照顾,以至于此。'悲痛万分,痛哭淋漓,实在令人伤心。她托书于毅,毅答应了她,现在便是为了此事来到这里。"于是取出书信呈给洞庭君。洞庭君看罢书信,以袖掩面哭道:"都是我这做父亲的罪过,不能探问她的情况,坐在家里简直像聋子瞎子一般,使闺中弱女在千里之外被人迫害。您是陌路之人,而能急人所急,我受您大恩,一定要好好地感谢您!"说完,又痛哭良久,左右侍从也都痛哭流涕。这时正好有一个太监站在洞庭君身旁,洞庭君便把书信交给他,命他送到后宫去。不久之后,后宫里的人也全都痛哭起来。洞庭君急忙对左右侍从道:"快点告诉宫里,不要哭出声来,让钱塘君知道就不好了。"柳毅问道:"钱塘君是谁?"洞庭君道:"寡人爱弟,以前是钱塘的龙王,如今已经去职不做了。"柳毅又问:"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呢?"洞庭君道:"因为他勇猛过人,上古尧时遭遇九年洪水,就是这家伙一怒之下闯的祸,最近又与天将交恶,发洪水把五座大山都堵塞了,上帝因为寡人从前有薄德于人民,才宽恕了他的罪过,但仍然把他羁禁在此,因此钱塘之人,天天都在等着他回去。"话犹未了,忽然天坼地裂的一声巨响,整座宫殿都摇摆起来,云烟沸腾,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上掣一金锁,锁上牵着玉柱,无数雷电环绕其身,霰雪雨雹随之而落,擘开长空,直往青天上飞去了。

柳毅吓得扑倒在地。洞庭君亲自把他扶起,道:"别怕,不会伤害到您的。"柳毅好一会儿才安定下来,于是告辞道:"希望能在他回来之前活着回去。"洞庭君道:"不会的,他去的时候是这样,回来就不会了,您还是多留一会儿,好让我表达谢意。"于是传命设宴,觥筹交错,极尽款待之情。

过了一会儿,祥云霭霭,熏风怡怡,幢节玲珑,箫韶齐奏,红妆无数,笑语融融,后面一位绝世佳人,虽未妆饰而眉秀如蛾,身上戴着许多明珰,绡縠之衣,如烟似雾。等走近了一看,正是托柳毅寄书之人。她此时若喜若悲,泪珠仍在断断续续地往下掉。很快紫气红烟,在她身侧舒展遮蔽,余香仍在,而佳人却已进到后宫里去了。洞庭君笑着对柳毅说:"泾水囚人回来了。"于是洞庭君向柳毅告罪回到后宫去,随即传来怨苦之声,好久没有止息。过了好一阵,洞庭君重新出来,与柳毅一起饮宴,又还有一个人,也是身着紫袍,手执青玉,容貌耸异,神采焕然,站在洞庭君的旁边。洞庭君对柳毅道:"他就是钱塘君。"柳毅急忙起来,上前拜见,钱塘君也回拜还礼,又对柳毅道:"我的侄女不幸为顽童所辱,全仗您信义昭彰,把远方的冤苦告诉我们,要不然她必定要变成泾水边的泥土了。我对您的感激之情,不是言语所能表达。"柳毅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不断俯身行礼拜谢。然后钱塘君又对他的哥哥道:"刚才辰时从灵虚殿出发,巳时到了泾阳,午时在那儿作战,未时回到这里,中间又飞上九天,向上帝禀告,上帝知道侄女的冤屈,赦免了我的罪过,之前的责罚,也因此而免除了。但是刚才我气昏了头,没来得及向你辞别,惊扰了宫中,又吓坏了宾客,实在是惭愧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又退到一边,再拜辞谢。洞庭君道:"杀了多少人?"钱塘君道:"六十万。""毁坏了多少庄稼?"钱塘君道:"八百里。""无情郎在什么地方?"钱塘君道:"已经吃了。"洞庭君怃然道:"那顽童的心太坏,实在是让人不能容忍,但你也太草率了。幸好上帝圣明,因女儿的冤屈而原谅了你,要不然,连我也难辞其咎,以后再也不可以这样了。"钱塘君再一次拜谢请求原谅。

当天晚上便让柳毅住在凝光殿里。第二天,又在凝碧宫宴请柳毅,遍召亲友,安排曲乐,美酒佳肴陈列满桌。笳角与鼙鼓之声响起,旌旗招展,剑戟森森,无数武士起舞于席右,中间有一个武士上前来道:"这是钱塘破阵乐。"只见旌旗交舞,剑戟争挥,顾盼驰骋,剽悍威严,客人们看了,毛发都竖了起来。跟着又响起金石丝竹之声,无数少女身着罗绮珠翠舞于席左,其间一个少女上前来道:"这是贵主还宫乐。"只听得歌声清澈宛转,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客人们听了,都忍不住伤心落泪。两曲舞毕,洞庭君大悦,取出罗绮赏赐给舞者。然后又把筵席上的座位都连在一起,大家开怀痛饮。酒酣耳热之际,洞庭君击席而歌:"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荷真人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齐言惭愧兮何时忘。"洞庭君歌罢,钱塘君也再拜唱道:"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无时无。"钱塘君唱完了,洞庭君也站起来,与钱塘君一起向柳毅敬酒,柳毅踧踖不安地接过酒杯饮尽,又满斟了两杯回敬洞庭君和钱塘君,于是唱道:"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伤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荷和雅兮感甘露,山家寂寞兮难久留,欲将辞去兮悲绸缪。"柳毅一曲歌罢,众人皆呼万岁。于是洞庭君取出碧玉箱,里面盛着开水犀,钱塘君则取出红珀盘,上面盛着照夜玑,一起站起来送给柳毅。柳毅推辞了许久,才不得已接受了。然后宫中之人,都取出绡彩珠璧,放在柳毅身侧,重叠焕赫,须臾之间,前后都堆满了,几乎把柳毅都埋住了。柳毅笑着四面作揖,不断道谢。等到酒阑欢极,柳毅站起告辞,这夜仍住在凝光殿里。

次日,又在清光阁设宴招待柳毅,钱塘君喝多了酒,带着怒气,踞坐于席上,对柳毅说:"没听说过这句话吗?'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我有一些心里话,想对您说。如果您同意,大家都登上天堂,如果您不同意,大家都变成粪土。足下以为如何?"柳毅道:"请您说说看。"钱塘君道:"泾阳小龙的妻子,本是洞庭君的爱女,性情贤淑,容貌美好,为九族姻亲所敬重,不幸错嫁匪人,遭到羞辱,如今已经把关系断绝了。现在想把她托付给您这样的义士,使我们世世代代成为亲戚,使受到恩惠的人知道她的终身之所托,心怀爱慕的人也得到他之所爱,这岂不是君子善始善终之道吗?"柳毅肃然站起,冷笑道:"还真没想到钱塘君竟这样的不明事理,毅先是听说您横跨九州、怀抱五岳以发泄怒火,跟着又见到您断金锁、掣玉柱以奔赴急难,毅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您钱塘君更刚决明直的人了,因为您为了复仇不畏牺牲,为了所爱又不惜性命,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的行为。没想到在这箫管和鸣、亲朋齐聚的时候,您竟不顾道义,以威压人,真是太让我失望了。如果我是在波涛中遇到您,在神山之间,您舞动鳞须,挟云带雨,逼我以死,则毅只当是被禽兽所害,也没有什么可怨恨的。如今您穿戴着衣冠,坐谈礼义,以'仁、义、礼、智、信'为归依,明了做人之宗旨,便是人世间的圣贤豪杰,也有所不如,更不用说江河间的生灵了。然而您却想以魁梧之躯悍然之性,醉酒使气来逼迫我,岂是做人的正道?虽然以毅的身躯,不够藏在大王的一片鳞甲之内,但我却敢以不屈之心,战胜您的不正之气,请大王自己盘算吧!"钱塘君听了这番话,惭愧道:"寡人从小在宫中长大,没有听闻过这样的直言正论,刚才说了不少狂妄的话,得罪了您,如今退下来细想,罪不容责,希望您不要放在心上。"这天晚上又是一场欢宴,就像前两天一样快乐,柳毅和钱塘君还成为知心好友。

到了明天,柳毅就告辞回家了。洞庭君的夫人另外在潜景殿设宴为柳毅饯行,男女仆妾都来参加宴会。夫人哭着对柳毅道:"我们一家得到您的大恩,可惜还没能好好地报答您,您就要离去了。"又让以前在泾阳托书于柳毅的龙女出来在席前拜谢。夫人又说:"这一离别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相遇了!"柳毅原先没有答应钱塘君的请求,这时在席前看到了龙女的容颜,忍不住流露出叹惜怅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的人都有些伤悲,又赠送了柳毅许多奇奇怪怪无法描述的珍宝。柳毅依前路回到江岸上,看到有十几个仆役,担着行囊跟着他,一直到他回到家中才辞去。

柳毅于是到扬州的珠宝店里去,出售他在龙宫中得到的珍宝,卖了还不到百分之一,已经得到超过百万贯的财富,从前的淮右富族,都自愧不如。于是娶张氏为妻,张氏死后,又娶韩氏为妻,几个月后,韩氏也死了,柳毅搬家到金陵去,常常因为自己的鳏居而伤感。有媒婆跟他说:"范阳卢家有个女儿,父亲名浩,曾经做过清流县令,晚年好道,独自出外遨游云水,如今已不知到哪里去了。她的母亲姓郑,她前年嫁给清河张氏,不幸过门不久张氏就死了,她母亲可怜她年纪还小,又怜惜她聪慧美貌,想再找一个有品德的人做她的丈夫,不知你觉得怎么样?"于是柳毅择定吉日,举行了婚礼,因为男女两家都是豪族,婚礼举办得极是隆重阔气,金陵的人没有不羨慕的。

婚后一个多月,有一天柳毅晚上进房里去时,忽然觉得妻子很像龙女,然而其秀丽丰满,却又为龙女所不如。于是就把以前的事告诉她,妻子对他说:"人世间哪有这样的事。"过了一年多,生下一个儿子,柳毅更敬重她了。满月那天,妻子换上华衣,浓妆艳抹,邀请亲戚前来庆祝。酒宴间,她笑着对柳毅说:"夫君您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吗?"柳毅答道:"我以前为洞庭君的女儿传递书信,至今仍记得的。"妻子说:"我就是洞庭君的女儿,泾川的冤苦,依赖您才得以摆脱,一直感激您的恩德,发誓要报答。后来钱塘叔父向您提亲,您却没有答应,以至于与您离别不得相见。父母想把我嫁给成都濯锦江的小龙,我心中只想报答您,但父母之命又难以违背,我左右为难。我既为您所弃绝,自料再无见期,当年的冤苦,虽然得到解救,但报答您的心愿,却一直不能实现,本来想再次向您表白,但正碰上您娶了张氏,之后又娶了韩氏。直等到张氏和韩氏都死了,您搬到这里来居住,我的父母才因我能够完成报答您的心愿而欢喜。今天我能够侍奉您,相亲相爱地过一辈子,就算是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了。"说完她涕泗交加地哭起来,又对柳毅说:"一开始之所以没有告诉您,是因为我知道您并不以女色为重;如今我告诉您,是因为我已经为您生了一个儿子。妇人的地位卑下,不足以确保您一辈子都厚待我,因此我直等到为您生了爱子,才敢明明白白地把这一生都托付给您,不知您意下如何?现在我又是忧愁又是害怕,无法自解。还记得您收下书信的时候,曾经说以后回到洞庭,千万不要回避,也不知那时您是不是已经对我有意,后来叔父向您提亲,您却没有应允,您那时究竟是真的不愿答应呢,还是因为一时之忿才拒绝?请您告诉我。"柳毅道:"这世间真有命运这回事啊!我一开始在泾水之隅遇到您,看您心情压抑,容颜憔悴,内心真是为您不平。但我当时也自己约束自己的内心,只想着为您传达冤苦,再没有别的非分之想。当时说'慎勿相避'的话,也只是偶然罢了,岂是真的有所渴盼呢!当钱塘君逼迫我答应娶您的时候,因为在情理上说不过去,所以激起了我的怒火。我一开始只是想抱打不平,若我竟娶了您,岂不是变成了杀夫娶妇吗?这是一不可。我素来以坚持义理为志向,怎么可以违背自己的内心屈服于他人,这是二不可。当时只想着直抒胸臆,又当着宾主酬酢的场合,一心只顾着坚持正道,没有想到其间的利害。然而到了临别那天,我见到您依依不舍的神情,心里实在是很悔恨的,但最终仍是因为了人事的束缚,没有办法报答您的情意!唉,今天您是卢家的女儿,又与我在人间成了家,则我当时的依心而行也不算是错误的了。从此我们相亲相爱,再也不要有丝毫的顾虑了。"妻子被他的话感动,娇声啼哭了好久,又对柳毅说:"不要因为我是异类,就认为我没有人心,我是一定要报答您的。龙的寿命有一万年,如今我要与您同享这一万年的寿命,水中陆地任意而行,您不要觉得我这是在胡言乱语啊!"柳毅宽慰她说:"还真没想到做洞庭君的国宾还可以成为神仙呢!"

于是夫妻俩一起去拜见洞庭君,到了之后,宾主间盛大的礼节,就不再一一细表了。后来居住在南海,前后有四十年,他们的邸宅、车马、饮食、服玩都极其奢华,就是侯爵伯爵这样的贵族也比不上。柳毅的亲族也都因此而沾了不少光。柳毅的年龄不断增加,但容貌却没有改变,南海的人都感到很惊讶。到开元年间,皇上属意于神仙之事,到处访求有道术的人,柳毅不能安居,于是与妻子一起回到了洞庭湖。

又过了十多年,一直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到开元末年,柳毅的表弟薛嘏做京畿令,被贬官到东南一带,经过洞庭湖时,天清气朗,大家四处瞭望,忽然看见青山从碧波中升起。船夫们都说,这里本来没有山的,这只怕是水怪。正在猜测的时候,山已经靠近薛嘏的船了,这时有一艘彩船从山前驶来,船上有一个人呼喊薛嘏道:"柳公前来拜谒。"薛嘏猛然想起前事,于是急忙行船到山下,提起衣服急急向山上行去。山上有宫阙如同人世,见到柳毅立于宫室之中,前面排列着操弄丝竹的乐者,后面站满了头戴珠翠的美人,器物的豪华也非人世间可比。

柳毅说的话比起以前更玄虚不可解,而容颜比起以前却更年轻了。他在殿阶上迎接薛嘏,握着薛嘏的手说:"分别以来,不过是瞬息间的事,而您的头发都已经白了。"薛嘏笑道:"兄长是神仙,小弟却只是枯骨,这真是命啊!"柳毅便取出五十丸药给薛嘏,又道:"这药一丸也只是增加一年的寿命罢了,等岁数到了,您再来吧,不要在人世间久居、自寻苦恼了。"

欢宴已毕,薛嘏辞行,自此以后,就再也没有柳毅的消息了。薛嘏常常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差不多四十年之后,连薛嘏也不知所踪了。

陇西李朝威把这些事情记下来,叹道:"羽、毛、甲、鳞、倮五种动物之中,以人最为聪明,因此以人为长,但这话只怕是不对的。人已经没有诚信了,反倒是像龙这样的鳞类动物更讲信义!洞庭君胸怀宽广,心存正道;钱塘君疾恶如仇,光明磊落。这些事情是应该传之于人世的。世间只有薛嘏一个人可以接近柳毅的境界,但他却述而不作,而我又深慕这些义士的奇行,因此才写下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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