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唐:虚空锦(4)

鲲与虫 作者:骑桶人


河南人元稹也续写了张生的《会真诗》三十韵: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珮响轻风。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濛濛。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瑶钗行采凤,罗帔掩丹红。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暗已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宵镜,残灯远暗虫。华光犹苒苒,旭日渐曈曈。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羃羃临塘草,飘飘思渚蓬。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张生的朋友听说了这件事,都十分惊异。但是张生对崔家小姐的爱意也断绝了。元稹与张生是很好的朋友,便问他为什么要断绝这爱意。张生说:"大凡上天所造之尤物,不妖惑自己,就要妖惑别人。假使崔家女子得以嫁到富贵人家,借着别人的爱宠,不兴云作雨,也要为蛟为螭,甚至还会有连我也无法预知的变化。从前的殷纣王,还有周幽王,据有百万乘的国家,势力不可谓不雄厚,但竟因为一个女子而亡国了,他们的兵众溃败了,他们自己被人屠戮,至今仍为天下人所笑。我的德行不足以战胜这样的妖孽,所以只好忍痛弃绝这份情意。"

当时同座的人,听到这番话,都连声叹息。

一年多之后,崔家小姐已经出嫁了,张生也已娶妻,恰巧张生经过他们所居之地,于是托崔氏的丈夫转告她,想以表兄的身份与她相见。她的丈夫跟她说了,但她却始终不愿出来。张生怨恨的神情,见于颜色。崔氏知道了,私下做了一首绝句给他:

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但终于还是不愿意见他。

几天之后,张生要离去了,崔氏又赋诗一首谢绝张生道: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从此以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当时的人都赞许张生善于弥补过失。我常在朋友聚会时,提到这件事,是为了使明智的人不做这样的事,做了这样的事的人又不会被迷惑。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在我靖安里的宅第里住宿,我提起这件事,公垂十分惊异,于是写了一篇《莺莺传》以传播之。崔氏的小名叫"莺莺",所以公垂以此为篇名。

将张生与柳毅对照一下,可以看到从开元年间到贞元年间这八十年的时间里,唐朝的文人是如何从大侠客堕落为猥琐男的:柳毅救了龙女之后,因为不愿背负"杀夫娶妇"的恶名,更不愿屈服于钱塘君的威权,拒绝了龙女的情意,即便后来于饯行的宴席上见到龙女,对她产生了依恋之情,却也绝没有因此而后悔;张生同样也如柳毅救龙女一般救了崔莺莺,但与柳毅截然相反的是,张生一见到崔莺莺就主动地加以勾引,而且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明媒正娶的意思。更让人不齿的是,在《莺莺传》的末尾,元稹为张生开脱,搬出妲己和褒姒来,指责崔莺莺为害人的尤物,而张生无情无义的遗弃反倒似乎成了大丈夫的明智之举,这样的矫情做作,拿出来与《柳毅传》的末尾一对比,则张生无疑正是李朝威所指责的那种没有信义的禽兽不如的人物。

但如果只是这样分析柳毅与元稹,则太过表面了,若做深一层的解剖,则可以知道元稹之为元稹,其实正是从柳毅中来。

关于张生之抛弃崔莺莺,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又进一步分析道:"盖唐代社会承南北朝之旧俗,通以二事评量人品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与仕而不由清望官,俱为社会所不齿……但明乎此,则微之所以作《莺莺传》,直叙其自身始乱终弃之事迹,绝不为之少惭,或略讳者,即识是故也。其友人杨巨源李绅白居易亦知之,而不以为非者,舍弃寒女,而别婚高门,当日社会所公认之正当行为也。否则微之为极热中巧宦之人,值其初具羽毛,欲以直声升朝之际,岂肯作此贻人口实之文,广为流播,以自阻其进取之路哉?"

微之是元稹的字,所谓"舍弃寒女,而别婚高门",是指元稹舍弃出身寒微的崔莺莺,而另娶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女儿韦丛,这样的行为在宋以后难免要被别人骂为无情无义,比如陈世美,就被包拯铡成了两段,但是在唐朝,却是"当日社会所公认之正当行为也",所以元稹这样的"巧宦之人",也并不对此有所忌讳,反倒将之作为一种值得骄傲的风流韵事,到处宣讲。

陈寅恪所说的"娶名家女",大丈夫如柳毅者,其实也不能免俗,龙女之所以要假冒"范阳卢氏",其实也是因为范阳卢氏是名门世家,能与这样的名门联姻,在唐朝人看来,是比娶了公主更值得骄傲和庆幸的。

所以换一个位置,让大丈夫柳毅在崔莺莺与韦丛之间做个选择,则他也必定要如猥琐男元稹一般,毫不犹豫地选择韦丛的。

一直以来,我都是喜欢《莺莺传》多过喜欢《柳毅传》的。大丈夫如柳毅者,最后是带着娇妻和财宝弃世升仙去了,而猥琐男元稹却如你我一般,要一生一世在红尘里打拼。他和我一样喜欢美女,和我一样被情欲折磨和控制,和我一样喜欢金钱和名誉,也和我一样猥琐而卑微。在我看来,李朝威写柳毅之侠义,不过是对侠义的意淫和对现实的逃避,而元稹写自己的猥琐,反倒是一种对现实的直面,虽然这种直面也不得不戴上了一层虚伪的面具。

这里我忍不住要把元稹这个猥琐男的一生简略地叙述一下:

元这个姓,来自北魏的皇族,北魏的皇族本是鲜卑人,姓拓跋,后来因为汉化的需要,才改姓元。到了贞元年间,元稹的出身已经是极为微寒了,再加上八岁时他的做舒王府长史的父亲去世,他只能随着母亲一起依靠舅家,可以想见他幼年时必吃过不少苦,也必会被人所鄙视和唾弃。这种情形,颇可以参照《神雕侠侣》中杨过的童年。

关于元稹,有一件事情一直为人所乐道。据康骈《剧谈录》,元稹中了明经之后,曾去拜访诗人李贺。李贺出身皇族,当时已享盛名,对于元稹这样出身寒微又是明经擢第的家伙自然很看不起。他把元稹拒之门外,元稹不知好歹,强闯进去,却被李贺的仆人拦住道:"明经擢第,何事来见李贺?"元稹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惭恨而退。唐人重进士科,对明经是很看不起的,元稹之弃崔莺莺而娶韦丛,自然是因为他自己的热衷于富贵,但另一方面当时的社会风习以及他自己的出身对他的弃娶也是一种强力的推动。

元稹娶了韦丛之后,果然仕途顺利,先是做了校书郎,跟着又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成为右拾遗,不久之后,又成为监察御史。他在这个位置上做了很多得罪人的事情,正如陈寅恪所说的:"初具羽毛,欲以直声升朝。"再加上他年轻气盛兼才华横溢,难免狂妄,于是终于被人所暗算:有一次元稹从洛阳回长安去,宿于驿馆,竟与中使刘士元(据《旧唐书》,《新唐书》说是仇士良)争上房。当时的太监都是眼高过顶,即便皇帝也要让着他们的。刘士元毫不客气地把元稹打了一顿,据说元稹的脸上还因此而留下了伤疤。元稹因为这件事而被贬官出京,在外地做了十年的小官。

韦丛差不多就是在这时候死的,元稹为此写了许多悼亡诗,但同时也很快就娶了妾,之后又另娶了涪州刺史裴郧的女儿裴淑为妻。这十年里他与白居易以诗篇相应和,诗名渐起。监军崔潭峻(当时的监军都是太监)也很喜欢元稹的诗。元稹抓住机会,巴结上崔潭峻这棵大树,很快就因崔潭峻的推荐而得到了唐穆宗的喜爱和信任,重新回到长安,任膳部员外郎,之后再擢祠部郎中,知制诰,就是可以帮皇帝起草诏书了。

元稹这种变节的行为颇为人所不齿,当时朝廷上的官员大多都看不起他。据《旧唐书·武儒衡传》,有一次中书省的官员们一起"食瓜阁下",有苍蝇飞到瓜上,时任中书舍人的武儒衡一边拿扇子赶苍蝇,一边说:"这家伙是从哪里来的,突然出现在这里!"这话明显是在讽刺元稹的官职来路不正,左右同僚因此而失色,而武儒衡却"意气自若"。

但是这一切并不影响元稹升官,太监们争着与元稹结交。很快元稹又成为中书舍人、翰林承旨学士,跟着是工部侍郎、进同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已经成为宰相了。之后因为裴度等人的弹劾,元稹被调为外官,为浙东观察使,在外面转了几年,于大和三年(829)回京任尚书左丞,再被排挤出京,为武昌节度使,但圣眷始终不衰。宰相王播去世,元稹正在谋求这个职位的时候,突然死去,年五十三,死后赠尚书右仆射。

唐朝中晚期士风的败坏,元稹绝非孤例,他的始乱终弃与巧宦变节,也决谈不上是最为无耻的。还有一些士子更强,为了求取功名利禄,他们是真正地达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

《大唐新语》中有一则道:李播以郎中主管蕲州时,有举子李生来拜谒,正好李播生病了,是李播家的一个子弟接待的。当时的举子都有行卷之风,就是将自己的诗文交给达官显贵们阅览,以求得到他们的推荐。这个李生也把自己写的诗交给李播家那个子弟,那子弟一看,里面居然全都是李播所写的诗。客人退去后,那待客的子弟把那些诗交给李播,李播大惊道:"这都是我以前应举的时候行卷用的诗,只不过作者的名字换了。"第二天,又让人把李生邀来,和颜悦色地问他:"这些诗是你自己写的吗?"李生一听,变色道:"是我苦心孤诣写出来的,绝对不会错。"那个子弟又说:"这些诗是我们李大人以前应举时所做,连笔迹都一样,请秀才不要再撒谎了。"李生才不得不承认道:"我之前是在撒谎,这些诗是我二十年前在京城书肆里用一百钱买来的,没想到却是郎中大人的佳制,在下实在十分惶恐。"子弟又把这些话转告李播,李播笑道:"这些无能之辈,也怪不得他们,穷成这样,也真是太可怜了。"于是送了些干粮给他,又让子弟在书斋里款待他。几天后,李生告辞,李播又赠之以缣缯。直到这一天李播才与李生见面,李生拜谢道:"我拿着郎中大人的伟大的诗章游走于江淮间已经有二十年了,现在希望大人再把诗卷赠还给我,不知可否?我一定要在旅途上向所有人传播这些诗。"李播道:"这些诗都是我年少未成事时所用,现在年纪已老,也都做了郡守了,留着也没有用,就送给你吧。"李生便把诗卷收入袖中,脸上没有一点羞愧之色。

这李生也算是一个强人,剽窃被人看出破绽,仍然厚着脸皮不承认,更出人意料的是,临走时竟然还想要回那些诗卷,虽然嘴里说着要帮李播传扬这些诗,但明摆着是想拿着这些诗继续行卷。李播也是明白人,送的时候也旁敲侧击地说出李生的真实目的,而李生居然"亦无愧色,旋置袖中",脸皮之厚,不是一般人可比。

同样的事,《唐语林》中也有一则,不过人物换成了司空卢钧和某进士,地点则换成了衢州,可见此种抄袭剽窃的风气在唐朝时盛行到何等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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