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礼可以使他们不去逾越世俗的纺线,可以使他们强自以姐夫与妻妹的身份交往,却不可以结束他们的爱情。爱,从来都是越阻隔便越炽热。这一场不伦之恋使他形销骨立,使他孱弱地没有了生机、也缩减了视野,只剩下浓浓的思念。不是他,而是这些化不开的思念写出了太多的诗词,寂寞而枯槁,美丽而哀愁。
是的,这就是那一部《静志居琴趣》,其中有一首《桂殿秋》流传最广,传到了京城,传到了成德的眼里,后来又被况周颐《蕙风词话》赞叹为有清一代的压卷之作: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春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这首词是回忆一家人渡江远迁时的一个场景。那时候,船舱外边是清丽的吴越山水,四下里弥漫着柔柔的春雨,夜静了,大家都在船上睡了,妻妹也在,但什么话都没有说,什么话也不能说,只是各自睡在小小的竹席上,裹着薄薄的被子,抵受着这夜晚的寒意。一起听着船舱外柔柔的春雨,仿佛那春雨的声音就是彼此呢喃的低语,是永远也倾诉不尽的千言万语。咫尺天涯,在所有入睡的人们中间,有两颗忐忑而炽热的心在紧紧地、无声地拥抱。
不管经过多少年,彼时就算老眼昏花、皮肤松弛,也能在这一场春雨里重新获取活力,抚平时间的褶皱:她依然是顾盼生辉的红颜,他依然是白衣翩翩的少年,永不老去。
成德早已经被《静志居琴趣》深深地迷住了,他第一次惊奇地发现,这个世上竟然还有和自己一样的至情至性的男子,他也看到了,词,不再只是歌筵酒席上的片刻欢娱,而可以是多少岁月积淀下来的刻骨的爱念,无休无止。
康熙十一年,成德十八岁,朱彝尊裹挟着两袖的黯淡风雨,步履艰难地迈进了京城,再以一部《江湖载酒集》艰难地吐出自己的声音。
这部词集渐渐地传播开了,成德就是在这一年读到了其中那首极著名的《高阳台》,一连几日都在为之落泪。这首词有一篇很长的序言,讲的是一段不可思议的爱情:吴江有一位叫作叶元礼的美少年,常常会从流虹桥上经过。桥边的一座小楼上,一名少女也常常守在窗边,日日期待着他的经过。她爱慕他,思念他,为他病倒,为他死去,却只是不肯瞑目。恰好叶元礼又从这里经过,少女的母亲拦住了他,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他抢进了屋里,忍不住哭泣,少女的眼睛才终于阖上。
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阑,梦遍罗衾。
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谁寻。
这首词,成德初看的那几天里只是感动落泪,后来情绪渐渐平复,少了几分伤感,多了几分思考。词,为什么会让人们以为不过是艳科小道,因为那些情情爱爱的篇章本来就是歌筵酒席上的产物,再真挚的感情也无非是一时一晌,而这《静志居琴趣》,这《江湖载酒集》,却完全不是那样了,这是毕生的爱,所以如同泰山磐石一般不可动摇,即便是最细微的情感波澜也如梵文经呗那样圣洁,让人生不出一丁点的邪念。这样的词,又如何还是艳科小道呢?这位朱彝尊,到底又是个怎样的多情人物呢?
正文
第四幕 科举:万春园里误春期(2)
纳兰容若词传 作者:苏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