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飞仙图

龙凤之国 作者:(日)陈舜臣


 在法隆寺金堂的国宝药师如来像台座的镶板背面,发现了水墨画《树木飞仙图》。报纸用第一版报道这条新闻,成为轰动一时的话题。我一看到报上登载的插图,就感觉在哪儿见过,也可说是似曾相识的图案。

    在天空自由翱翔是人类的夙愿。像丘比特那样,西方的天使背上带有翅膀,用此来飞行。在东方,披上天衣好像就能在天空飞翔。羽衣传说中的天女,在她美丽的后背没有类似翅膀的奇异东西。西方的飞翔法显得逼真,颇具说服力。东方的天女,如往好处说,属于幻想性的;如往坏处说,不是过于理想化的想象吗?翅膀和天衣似乎表现了东西文化气质上的特征。

    有翅膀的天使出现在新疆米兰壁画的最东侧,而位于其东方的敦煌壁画上,则画有大量的飞天,都没有带翅膀,不过有不少似翅膀的天衣。画家在画飞天时,大概已意识到鸟类飞翔的道具就是翅膀。

    飞天在如来的净土上空飞舞、散花、奏乐、薰香等,以此来赞颂佛陀、守卫佛陀。飞天大都被画成女性的容姿。

    此次发现的画,有穿戴中国式衣冠的人物,无论怎么看都像男性。从服装来看像道教,如果是男性的话,就不像是歌颂佛陀在天上飞舞的飞天。在新闻报道中,差不多都将其写成“飞仙”或者“天人”,而避开了飞天这个字眼。

    道教、老庄以及神仙思想这三者各不相同。它们既有重合的部分,也有完全相异的地方。台座镶板背面的画深受神仙思想的影响,这种解释也许无可非议,更何况中国佛教也并非不包含神仙思想。

    这张画,倘若是药师如来像台座镶板的底画,也许可视为道、佛混合的一个例子。从画的笔法来看,不是嬉戏的乱涂之作,而更像画的底稿。

    敦煌莫高窟第249窟是西魏(535—556)时修建的,除佛教神阿修罗以外,还画着中国传说中出现的西王母、东王公、风伯、雷神,以及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神兽。在相同的西魏第285窟中,画着中国开天辟地传说中的主角伏羲和女娲,显然这些不同的神或者怪物与佛教没有关系。这种例子不仅限于敦煌,在日本,例如在药师寺的药师如来像的台座上,也确实出现过四神兽。

    在接触异质文化时,人们将其与自己周围已有的、被认为是类似的东西暗自重合在一起思考,这肯定是自然的趋势。可认为这种方式与最近热烈讨论的“国际化”问题有关。

    在佛教传来初期,中国人将佛教与老子、庄子的无为思想(当时认为这种思想起始于黄帝,亦称为“黄老”)相对照,然后又参照与老庄有关的道教。在用汉语翻译梵语经典的过程中,已不可避免地掺入了中国式概念。

    后汉光武帝之子,是封为楚王的刘英(?—76),当他被告以谋反嫌疑时,其兄明帝发布了否定嫌疑的诏书:“楚王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洁斋三月,与神为誓,何嫌何疑。”由此可知,楚王是佛教徒,同时也是老庄的信徒。

    在中国皇帝中,最初信仰佛教的是后汉桓帝(147—167在位),但据《后汉书》记载,他在叫濯龙宫的地方供奉着“祭祀浮屠和老子”,仍将佛教和老庄组合在一起。

    在《三国志》中有众多登场人物,其中清楚地记述为佛教信徒的是笮融(?—195)。他是江南人,曾修建过能容纳3000人的佛寺,还搞过浴佛会和施饿鬼等活动。在前文讲到的楚王刘英,被发配的地方也是江南。江南以前就是神仙思想、老庄思想渗透的地区。

    老庄的虚无观与佛教的无常观,虽说都是似是而非的东西,但也有相似之处。佛教进入中国,在初期能引起强烈反响的地区一定就是江南。

    当接触完全异质的东西时,我们会感到不知所措。哪怕在身边只有一点相似的东西,就会令人感到安心。无论何事也都能抓住头绪,肯定是这样的心情。

    回顾往昔,可发现极为相似的地方,会产生佛教和道教是否同根的想法。《史记》的《老子韩非传》中记有“不知其所终”的内容,这是说老子出国境后去向不明。所以出现了老子往西赴印度教化释迦牟尼,或是老子本人就是释迦牟尼等怪论,甚至还出现了题为《老子化胡经》的奇怪书籍。

    也许是付之一笑之谈,但实际上在印度诞生的佛教,或者在遥远的耶路撒冷被处刑的耶稣的教义,已成为我们东亚居民心中的精神支柱。阿拉伯的穆罕默德所讲的伊斯兰教也超越了民族和国家,广泛流传以至成为数亿人的信仰。

    我们应朴素地思考人类内心深处存在的相同源流。当听到不熟悉的演奏时,人们会在自己内心深处试图寻找能引起共鸣的音符。

    台座镶板背面的“飞仙图”是用轻快的线条勾画而成的,而现代人动不动就想细微地描画,“难道不能更豁达一些吗?”似乎感觉它对我们这样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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