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蔡元培认定“大学者,研究高深学问者也”乃是对何为大学的叩问,那么他所谓“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则从根本上解决了如何办好大学的途径。须知这种教育理念,在国际尤其德、法乃教育通例;在君主专制的中国虽曾是异类,但到近代并非蔡元培“独得之秘”,可是只有他学得最好,用得最像,这一教育通例的实施,在欧美主要借助于制度;在中国,蔡元培将之与自己学识、人格融为一体,有时更借重他人格的力量。
诚如陈平原所谓:蔡元培入主北京大学后,以文科作为推行改革的突破口。蔡校长此举之深谋远虑,起码可以如此解说:首先,北大以文理两科为中心,理科起步不久,文科则实力雄厚;其次,重点建设理科,所需经费远比改造文科要大得多,非当时窘迫的学校财政所能承担;再次,就对时代思潮及社会风尚的影响而言,文科无疑更直接,也更有效--假如当初蔡校长首先经营理科,北大不可能两三年内焕然一新,并引领时代潮流;最后一点,也许最重要,即,改造文科,乃在校长本人的兴趣及能力范围之内。
现代学术的发展日益趋于专门化,因此,专家易得,通才难求。总揽大学全局的校长,需要的恰好是“通才”而非“专家”。看看蔡校长兴趣盎然地谈论文学、史学、哲学、美术、音乐、政治、伦理、教育等,而且全都具备“高等常识”,你不能不佩服。这样的大学校长,方才配谈“兼容并包”。学识渊博而且兴趣广泛,才能有学术上的前瞻性与判断力,所谓“识鉴”,所谓“气度”,均以此为基础。陈平原:《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第124、126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9月版。
三、蔡元培“三顾茅庐”聘独秀
蔡元培1917年1月4日到北大视事。
蔡元培早就知道尚处于由京师大学堂向现代大学转型过程中的“北大太腐败”,但他更深知一所大学的兴衰关键在人才。实际未到任,蔡元培一到北京,就先访问医专校长汤尔和询问北大情况。汤说:“文科学长如未定,可请陈仲甫。陈君现改名独秀,主编《新青年》杂志,确可为青年的指导者。”因取《新青年》十余本示蔡。
汤尔和是陈独秀留日时抗俄运动中的同学,又俨然浙派学者群中领袖,他的话在同乡蔡元培(蔡为浙江绍兴人)那里是有分量的。但汤毕竟是北大的编外参事,他对蔡元培说:“(北大)文科、预科的情形,可问沈尹默君;理工科的情形,可问夏浮筠君。”蔡元培:《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东方杂志》第31卷第1号(1939年1月1日)。夏浮筠是理科学长,沈尹默是预科国文主任。蔡元培决定从文科入手“改革北大”。他听从汤的指点,专程去拜望了素昧平生的沈尹默。沈尹默是北大的“鬼谷子”,学生看他“很深沉与喜治红老之学(《红楼梦》与《道德经》),手持一把羽扇,大有谋士的态度。北京大学许多纵横捭阖的事体,都是他经手的。”罗家伦:《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百年国士》第1卷第55页。他果然为蔡元培提供了不少金点子。沈又是陈独秀早年(1910年左右)在杭州“徜徉在湖山之间,相得甚欢”的诗朋酒友,“酒旗风暖少年狂”就是他们当年生活情趣的写照。沈尹默与汤尔和也过从甚密,他自然也向蔡元培郑重推荐了老友陈独秀。据说文科本科教授马叙伦(夷初)也在校长面前力挺陈独秀。
其实蔡、陈本是熟人。早在1904年他们曾经同是反清暗杀团的成员。陈独秀说:“我初次和蔡先生共事,是在清朝光绪末年,那时杨笃生、何海樵、章行严等在上海发起一个学习炸药以图暗杀的组织。行严写信招我,我由安徽一到上海便加入了这个组织,住上海月余,天天从杨笃生、钟宪鬯试验炸药。这时孑民先生也常常来试验室练习、聚谈。”陈独秀:《蔡孑民先生逝世后感言》。1933年陈独秀在南京狱中,蔡元培为之作《独秀文存序》时说:“二十五年前,我在上海《警钟报》社服务的时候,知陈仲甫君。那时候,我们所做的,都是表面普及常识,暗中鼓吹革命的工作。我所不能忘的,是陈君在芜湖与同志数人合办一种白话报,他人逐渐的因不耐苦而脱离了,陈君独立支持了几个月;我很佩服他的毅力与责任心。”蔡元培:《独秀文存序》,《独秀文存》卷首,上海:亚东图书馆1933年第9版。蔡元培主编《警钟日报》与陈独秀创办《安徽俗话报》都在1904年,1904年到1933年应是二十九年非蔡先生所写的二十五年。但他对陈独秀的“毅力与责任心”印象深刻却是千真万确的。1934年蔡元培写《我在北京大学的经历》提到“我对陈君本来有一种不忘的印象”仍指办《安徽俗话报》的事。倒放电影,回到1916年年底,蔡元培“听汤君的话,又翻阅了《新青年》,决意聘他”为文科学长。
《新青年》以“改造青年之思想”为“天职”。“翻阅了《新青年》”,蔡元培对汤尔和所说陈独秀“确可为青年的指导者”的话坚信不移;同时更为欣慰的是,陈独秀的教育思想竟然与他的非常接近。
1915年,陈独秀针对中国传统教育的弊病,提出了四大教育方针:一、现实主义(植基现实生活,探求人生真理),二、惟民主义(主权在民,实行共和政治),三、职业主义(尊重职业,植产兴业),四、兽性主义(意志顽强,体魄强健,信赖本性,顺性率真)。陈独秀:《今日之教育方针》,《青年杂志》第1卷第2号(1915年10月15日)。这与蔡元培民初在教育总长任上提倡的“五育并举”(军国民主义教育、实利主义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观教育和美感教育)蔡元培:《对于新教育之意见》,《民主报》1912年2月8日。非常接近。蔡元培进而把军国民主义划为体育,实利主义划为智育,公民道德与世界观教育划为德育,他是美感教育的首倡者,组合起来就是他在中国教育史最先提出的德、智、体、美四育方针。
蔡元培认定北大“声名狼藉”,原因“一在学课之凌杂,二在风纪之败坏。救第一弊在延聘纯粹之学问家,一面教授,一面与学生共同研究,以改造为纯粹研究学问之机关。救第二弊在延聘学生之模范人物,以整饬学风。”蔡元培:《致吴稚晖》(1917年1月18日);高平叔《蔡元培年谱长编》(中册)第6页。显然,在蔡元培的构想中是让陈独秀承担第二项使命,稍后而至的胡适则承担第一项使命。因此他是要陈独秀出任专职文科学长(亦即文学院院长)。君子谋之以道。既然陈独秀如此对铆,即使是三顾茅庐,蔡元培也要请他出“隆中”。
恰好当时,陈独秀与汪孟邹为亚东图书馆招股事在北京(1916年11月26日自沪出发,28日抵京)。在蔡元培访他之前,陈独秀已与老同学汤尔和、老朋友沈尹默会过面。汤尔和知道陈独秀住在前门外一家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