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在送别短文中说,“杜威主义”即实验主义,其精义有二,一为历史的方法,对一个制度或学说既要看它发生的原因,又要看它的结果,最严厉的是处处拿一个学说或制度发生的结果来评判他本身的价值。二为实验的方法,至少注意三件事,第一从具体的事实与境地下手;第二一切学说理想,一切知识,都只是待证的假设,并非天经地义;第三一切学说与理想都须用实行来试验过,实验是真理的唯一试金石。第一件使我们免去许多无谓的假问题,省去许多无意义的争论;第二件可以解放许多“古人的奴隶”;第三件可以稍稍限制那上天下地的妄想冥思。总之,实验主义只承认那一点一滴做到的进步,--步步有智慧的指导,步步有自动的实验--才是真进化。
胡适无愧于杜威天才的学生,一篇精彩短文,就将老师两年多五大系列的讲演的要义,概括得淋漓尽致。胡适的翻译与解说,极大地加速了杜威主义的传播,而杜威讲学的魅力最根本还来自于他的思想。胡适说:“自从中国与西洋文化接触以来,没有一个外国学者在中国思想界的影响有杜威先生这样大的。”别的不说,仅《新青年》同人、北大同人北大学生中杜威的“铁杆粉丝”数量就相当可观。连蔡元培、陈独秀、周作人等诸位名流的思想也被染有杜威色彩,尽管他们的思想底色是无政府主义。而几乎同时在中国讲学的罗素的影响,就不能与杜威同日而语。
胡适还断定:“杜威先生虽去,他的影响仍旧永远存在,将来还要开更灿烂的花,结丰盛的果。”有人甚至说,1978年那场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中,作为破除现代迷信(“两个凡是”)、启开改革开放航道的理论武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其思想资源就是直接来自杜威的“实验主义”。程巢父:《杜威与“五四”》,上海《文汇读书周报》2009年5月15日。按,此节所引杜威夫妇书信,未另注者皆转见程文。此说未必能获得权威认同,而杜威主义在中国影响深远却是实事。
八、杜威眼中的五四运动
不过,杜威之所以在中国能住两年又两月之久,不仅仅是为传播他的杜威主义,更重要的是他一踏上中国大地就碰上了在中国千载难逢五四学生运动。他愿实践他自己的实验的方法,“从具体的事实与境地下手”,看看五四学生运动的来龙去脉。
值此五四运动九十周年之际,搜索杜威九十年前的五四观,应该是件有趣而有意义的事,从中也许能窥测到蔡元培、陈独秀、胡适之的或一心迹,因为他们程度不同地都是杜威主义者。
杜威夫妇对于五四学生运动有浓厚的兴趣。杜威小姐(Alice CDewey)在《杜威夫妇书信集》(“Letters from China and Japan”,Jan1920)的序里是这样写的:“为争取统一、独立和民主而发出的热烈奋斗,正在中国展开,这一奋斗,迷住了他们,使他们改变了计划。原来的计划,是预定1919年夏天就回国的。”
杜威夫妇5月在上海,6月初在北京。杜威在讲学之余,探望过北大临时监狱,聆听过学生的街头演讲,有时由胡适陪同,有时他们单独行动。
北京警方6月3日、4日逮捕了大批学生。
杜威夫妇6月4日也自北京报道说:
今日上午11点左右,当我们开始找房子的时候看到有讲演的学生,后来听说他们已被逮捕,衣袋里装着牙刷和牙粉,有消息说被逮捕者不是两百人而是两千人。仅在北京一地就有约一万名学生罢课。John and Alice Dewey,Letters from China and Japan(New York,1920),PP209-211。按,此信日期误为6月1日。又,周策纵:《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第207页。
6月5日,杜威夫妇在写给女儿们的信里说:“此刻是星期四的早晨。昨天晚上我们听说,大约有一千左右的学生在前天被捕了。北京大学已做了临时‘监狱’,法学院的房子已关满了人,现在又开始关进理学院的房子。”
同一天晚上,他们又给女儿们报告了一个最惊人的消息:“今天傍晚,我们从电话里知道,把守北京大学周围的那些兵士,都撤走了;他们住的帐篷也都拆掉了。接着,在那里面的学生们开了一个会,决议要质问政府能不能保证他们的言论自由。如果政府不能保证言论自由,他们就不离开那里。因为他们是打算还要讲话的,免得再度被捕又关进来。这些学生不肯离开这个‘监狱’倒给政府很大的为难。”
6月7日,杜威夫妇报道:“学生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很有意思的,尤其有趣的是,星期五(6月6日)学生们举着旗帜,高喊口号,游行演讲,而周围的警察像守卫的天使。没有人被捕或受到干扰。我们听说一位正在慷慨陈词的学生被有礼貌地要求把他的听众移开一点,原因是这么多人将会影响交通,而警察不想负扰乱交通的责任。”周策纵:《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第218、184、214页。
6月24日一天散布了两条消息,一忧一喜。
一则说:“各省盛传,中国的军事集团准备铤而走险,用屠杀来镇压反抗。甚至盛传,将发生政变,军方和亲日派将不可逆转地牢固控制政府。北大校长因是自由派分子的知识界领导人,倍遭军阀忌恨,已辞职失踪,因为有报道说,不但他的生命还包括几百名学生的生命都受到危[威]胁。”周策纵:《五四运动:中国的思想革命》第184页。
一则说:“有充分证据表明,学生们已成功地把商人们争取到他们一边,他们不再是孤立的,他们与强大的商业行会结成了攻守同盟,他们正谈论抗税罢市。”周策纵:《五四运动:中国的思想革命》第211页。按,实际上海6月6日已开始罢市、罢工,政府见势不妙,不得不让步。
7月2日,他们在家信上写道:“这里的政治气氛又紧张了。据说中国代表团没有在和约上签字。”两天以后,他们又这样写:“中国不签和约,这件事所含的意义是什么,你们是不会想象得到的。不签约这件事是舆论的胜利,而且是一些青年男女学生们所掀起的舆论。”
8月4日,杜威夫妇写道:“现代理教育总长(傅)的上任似乎有三个条件:解散北大、阻止(蔡)校长回校、解除北京各高等学校所有现任校长职务。当然他一个条件也没有实现,因而使安福系感到很恼火。据说他是一个很圆滑的政客,当他和我们的自由主义派朋友一起吃饭时,他告诉他们甚至他本人也被人诽谤--人们说他是安福俱乐部的成员。”周策纵:《五四运动:现代中国的思想革命》第2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