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见青山多妩媚

图说至媚红颜 作者:姚琪


她转身,将青帛结在梁间。

窗外落了雨,一双燕子剪过天空,两羽黑色飞成一种绽放的姿势,倾斜了满天的雨丝。仲夏的热风拂过池塘,自湘帘下携进几许荷香。她闭上眼,依稀望见虞山角下的那一方青草地,草地上是她孤独的坟茔,被秋霜染白,宛若一颗苍老的头颅。

楼下传来隐约的嘈杂声,那是钱氏族人的声音。她冷冷一笑,眼中掠过鄙夷。彼等锱铢必较之辈,怎能将她以一世征伐守候的山水与情谊,就此剥夺了去?她抚着缕帛,知道,这一去,她是不会再回来的了。所有一切她都舍得,惟有,不能与他同穴,让她的心里有了一丝凄恻。

始终,她都不能在他的身边。也许,还有另一个他。她仿佛看到年少的他含笑转身,遗她以背影;又仿佛看到,年老的他,不舍地阖上眼帘。她爱的人,总是这样舍下她,一次又一次地,离她而去。经年岁月中,他们远去的背影渐次寥落,风干成她生命里的一场场风沙,将不能飞度的关山万里,写进她长长的旅程。

她有些累了。这一生,她一个人在自己的沙场。四下是凄烟苦雨,寒兵铁霜,猎猎西风掠过她杀伐决断的生命,她是马上豪客,以铮骨,以气节,以才情,为自己搏一个横刀跃马。而现在,她是真的有些累了。

她望着窗外的燕影,想,也许,她也应该像她的姐妹们那样,守一座小小的庭院,看红尘的雨丝风片,陪在身边的,是一个平凡的男子,和她恩恩爱爱,平凡终老。

然而,她是注定不可能平凡的。她的来处,是千寻雪,万里天,青山般高远廖阔,而她生来便有的那一种风骨,那笔不能书,辞不能言的超然品格,一如青山般妩媚俊伟。当她初初落进这风尘之地时,她便提笔,为自己婉约的名字写进一座青山,她读着那诗句,明心见性,灵台清明。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她微笑。知道,这一世,她的爱金戈铁马,如青山险峻清奇,这是命运的安排,亦是她自己的选择。而此刻,她选择离去,如岁月抽刀,年华斫剑。那刀锋剑刃如此寒薄,贴面而过,她知道,只要她仰首,便会有满天倾盆的碧血,将虞山的春草化作飞烟。

她含住一缕笑,扯起青帛围住颈项。青帛温软地滑过她的肌肤,如刀锋温柔地抵进她的身体。那一刻,她的眼前忽然掠过了一张脸,一张孩子气的灵动的笑脸,在那个落了雪的江南的冬天,那张笑脸第一次触进她的眼眸,那是她此生最初的心动,那一年,她未还满双十。

十八九的年华,她与他,狭路相遇,不能幸免。其实,她又怎会愿意与他错肩呢?这世间,多的是风里来去的萍水之缘,她在这尘缘里行过,如涉尽千年。他是她第一缕温暖的曙光,看到他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原来那一番百转千回,终究是要与他遇见的呵。她不要他就此走过,她怎舍得?此生此世,她都要守住他明净的笑靥。于是,在那个冬天,他行经她的门外,而她,却将西风踏破,以一种俯冲的姿势,俯冲进他短暂而炫美的生命。

那个冬天,雪花荡荡而落,陈子龙的袍袖上拂着江南的风。他走过那美丽女子清俊的芳华。她的绝艳是高高在上的,一如她身份的低微,若花瓣委落尘埃。她赫赫艳名是河上的风,漂荡在秦淮河畔的脂香粉腻之上,而他,只看了她一眼,只有一眼。

也许,他还是不想背负吧,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如一场烟火,与他是隔了岸的,再怎样也到不了他的心底。而他的肩头有沉重的责任,国仇家恨,还有南明复社的复国大计,都沉沉压在他的肩头,他没有心情旁顾她,哪怕,她是尘世最美的风景。

可是,他却没料到,这章台之中,青楼之上,竟也有那般奇伟的女子,与他一样怀着一颗血性的心。那一刻,他第一次望见她生命里的风沙,那风沙扑面而来,踏破铁骑,斫碎征衣。他甚至疑惑,不明白她的雪肤花貌下,何以竟藏着金戈铁马?

原来,世人只是那样看她的呢。她的唇边浮起微笑。芸芸众生,谁知她扬刀跃马的豪情?她的沙场刀光漫天。她是奇伟的女子,亦只爱奇伟的男子。

她,爱上了他。

可是,为什么他只如惊鸿掠过,将她的生命,冷落成一片没有月光的沙漠?

她张开眼眸,凝望那一段岁月。那一段桃花树下剑气纵横的时日,是她此生不能忘怀的记忆。她爱他,爱他的书生意气,爱他的豪爽激情,他微笑的面容如此纯净,如同初生的婴儿,她看着他,心里有柔软而纤细的疼痛。她知道,留不住他的。他爱她,但更爱民族与天下苍生。她拂去身畔桃花,眼中却被剑气削下泪来。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舞着剑,将一树桃花舞成飞雪。那是他们初识的雪呵。她还记得最后一次,他俯身拾起桃花,放进她的手里,对她微笑,不说话。她望向手心,粉红的花瓣上,缀了一枚细细的阳光。

而最后,他还是离开了,留给她一枚缀了阳光的桃花。

她湿润了眼眶。她记不起那些没有他的日子,她是怎样看日影斜上纱窗。她觉得孤单,在每个白天和夜晚。她如马上空对西风的将领,拔剑四顾,满心茫然。她在何时失去了他呢?她的沙场一片灰暗。她想,或许再也不会有了吧,这样的意动与神驰,也许,此生不再。

而后,他来了,东林党的领袖,儒雅宽和,如长者般宠爱着她。

她学会了内敛,在某些必得内敛的时刻。总是需要些和婉的吧,作为一个女子。她知道他爱她,而她对他,亦有着朝生暮起的思恋,以及一些清丽的断想。于是,为了他,她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征袍收进檀箱。她的风沙未曾扑上他的脸,他娶了她,有几分得意的,将满室红烛点成红尘最骄傲的香艳。

她几乎便就此沉溺了。绛云轩的小窗明镜,红豆馆的绮罗香泽,她是他金屋藏娇的妾,安度着她的韶华。

是寂寞的罢,她偶尔翻出那些信来,她写给他的,那些字句落入眼底,写道:“春宵苦短,冬日正长。冰雪情坚,芙蓉帐暖;海棠睡足,松柏耐寒。此中情事,十年如一日。”她笑了,此刻的光阴,正是十年如一日般,悠远绵长。

然而,这温软的日子只如春愁,转眼便成了秋。未几时,铁骑踏破疆土,山河破碎,举目疮痍。明朝,竟在她的眼前覆灭。他们成了亡国的人,他们失去了祖国。

她怒发冲冠。虞山的飞絮柳丝不曾温软她的傲骨,她的眼波燃起了火,她的沙场再度风起,她瞥见自己本性里奔腾的血涌。然而,她没有料到,她一心倚靠的他,居然沉默了。

她本以为,东林党的领袖,会有着和她一般的铮骨,但她错了。她的爱,是注定的金戈铁马,没有人来替她抵挡,千山万水都只能一肩扛下。当寒风扑面,这尘世变换了血色的天空,他躲在她身后,那样的软弱与无奈。而当她欲与他以一死殉国时,他却看着荷花池,皱了眉说:“水太冷,不能下。”还一力拉住急欲自戗的她,不让她做那沙场里不战即死的勇士。

她叹了口气,缠紧青帛。在这江南闷热的午后,她想起那些过往,心里掠过悲凉。

她只是个女子,便以一世的金戈铁马,也不能将她的夫君弃若蔽履。只是,她是完全的失望了,对于他对国家苍生的责任,她再不曾说过其他,只做了一个妾应该的本分。他去北京上任,她便留在南京;他遭了官司,她变卖家产帮他打点,拖着病体将他营救出狱;他降清所留下的为万人唾弃的背影,被她捡拾起来,擦洗干净;她捐出家产支持抗清事业,她鼓励他与反清人士联合……

她为他做尽一切,不为其他,只为那初识的夜晚,那些个江南温暖的夜,她伏在案前,将思念写进信里。她对他说:“江南春好,柳丝牵舫,湖镜开颜。相公徜徉于此间,亦得乐趣。妾虽不足比文君、红拂之才之美,藉得追陪杖履,学朝云之侍东坡,了此一生,愿斯足矣。”

她做到了,不负于他。

仲夏的热风再度拂过,她将青帛缠得更紧了些,感受着身体逐次的寒凉,知道,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那一刻,她望见她的沙场风沙四起,这是她的最后一战,“以死谢君心”,她无怨,无悔。

青帛无声地落在地上,仲夏的风,兀自拂过湘帘,摇曳着一室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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