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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假风暴(18)

地下有耳 作者:陈渐


  神农镇开始逐渐西迁,一百年间向西移动了五六里,从此,这一带荒废了下来。其后几百年,外地人口大量拥入,对土地的渴望战胜了他们对神灵的恐惧,一点一点地蚕食掉了周围的参天密林,山神庙像个光屁股的孩子一样暴露在人们的视野中,与凡人的民房和宅院混杂在一起。一代又一代过去了,它的传说渐渐失传,神秘也渐渐消失。
  
  文革初,北京一帮年轻的红卫兵号召全国各地目不识丁的农民“大破四旧”,坚决砸烂自己祖宗的狗头。神农镇的农民们烧掉了牌位,挖掉了祖坟,没收了古墓,焚毁了族谱,拆掉了祠堂,以示自己是新一代的农民,和祖宗八代誓不两立。就在这个疯狂的时代,一个农民,生产队长鲁宗望想起了山神庙,认为这是典型的封建加迷信,一合计,率领一帮农民一顿铁镐把它砸了个稀巴烂,而后一把火付之一炬,烈火不可思议的旺盛,几块门窗、檩子、屋梁和神庙里的木材竟然烧了三天三夜。火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笼罩了整个神农镇。
  
  异变就在大火熄灭前的最后一天发生。无以数计的乌鸦从四面八方如浓烟般滚滚而来, 叫声凄厉,一到神农镇上空,它们毫不犹豫成片成片地扑进大火之中葬身火海。一时间神农镇的天空下起了乌鸦雨,烧死烧焦烧伤的乌鸦像冰雹一样劈劈啪啪地往下掉。几天时间乌鸦的尸体黑压压地铺满了神农镇的土地,焦臭腐烂的气息足足飘荡了一年方散。
  
  镇里人被这种异象惊得目瞪口呆,更使他们感到恐惧的是,领头扒庙的队长鲁宗望一年后额头长了一个大瘤子。瘤子倒不痛,无知无觉,仅仅让人看起来又长了一个小脑袋。问题在于长了瘤子之后鲁宗望开始说起了胡话,凡是人民所拥护的,他就反对;凡是人民提倡的,他就打倒。而且经常在批斗会和忆苦思甜会上发表对伟大的文化大革命的攻击性语言。与此同时,鲁宗望的家里突然有虫蛇出没,时而还有野狐的悲鸣。县革委会主任曾亲眼目睹。他带人来抓这个现行反革命,一推屋门,猛地发现屋梁上盘绕着一条水桶粗的大蟒蛇,一见人,那蛇哧的一声,倏忽不见。众人魂飞魄散,全笼罩在彻骨的恐惧之中。
  
  “山神居住在我脑门的瘤子里。因为我扒了它的庙,它没处去了。”鲁宗望逢人便说。
  
  革委会也踌躇起来,毕竟人民的力量再伟大,这种神异的事还是无法理解,更别提什么战而胜之了。况且,得罪了人,有人民替自己共讨之,得罪了神,那就只有自己去面对了。在人和神一对一的压力面前,革委会的领导一个个地崩溃了。几经研究,发出公告,念鲁宗望三代贫农根红苗正,改枪决为无期徒刑。
  
  鲁宗望捡了一条命。
  
  文革结束后他获释出狱,第一件事就是重修山神庙。独自筹资,在原址建起了一座三间砖石结构神庙,伐木为梁,烧瓦铺顶,一切按照当时原样。只是庙里的山神却迥然不同,鲁宗望说他在狱中看见了山神的形象:虎牙、狼眼,浑身长毛,状如猿类;手脚趾爪尖利,有如鹰隼;腰上围着豹皮裙子,手里拄着一条蟒蛇。山神的本相就是照这个样子塑了出来。
  
  神庙刚一落成,鲁旺宗额上的瘤子不药而愈了,平复如初。只是这个新庙,却再也没有人愿意进去了。镇上的人盖房,也远远避开这个地方。十几年来,庙宇周围又成了破落的场所。
  
  “鲁旺宗还活着吗?”李澳中问。
  
  “死了。睡觉时死在了床上。无疾而终。”乌明清说。
  
  7
  
  破落的山神庙后来被那个疯子占据了。
  
  疯子的来历曾经是个谜。他留给神农镇人的第一印象,是十五年前一个下雪的冬天,他披着一张破烂不堪的豹皮赤脚走在雪地上,长长的乱发在雪地里飞扬。没人能看清他的本来面目,他的脸上积了一层厚厚的污垢,胳膊、小腿甚至脊梁上也长了一层浓密的毛发,偶尔咧嘴,人们便看见两排白森森的牙齿闪闪发光。他的到来带回了镇里人对于已经忘却的古老传说的记忆——山神岂不就是这副模样?难道他嫌山神庙破落又想重返人间?
  
  惶惶不安的恐惧弥漫了全镇。这时候镇上的制假业刚刚形成,农民们也颇有一些钱,有人提议从修山神庙,让“它”回去继续住着。但是不久后他们发现,这疯子并没有什么危险的举动,也没有引来长蛇与猛虎,见了人仅仅讨些东西吃而已,吃饱了就唱,唱一些谁也听不懂得歌。
  
  疯子昂首阔步,两手交替拍着屁股,声音嘶哑地唱着。那声音像是碎裂的砂石,一路磨擦碰撞着滚滚不息地流过大街小巷。
  
  镇民们暗地里观察着,虽然听不懂,也不太像歌谣,可是和自己熟知的歌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说到底“它”还是个人吧?只不过讨些吃的而已。他们放下了心,也不再热衷于修神庙,疯子讨要食物就尽量满足他,一些老婆子老头子还托小孙子送给他一些旧衣裳,让他到山神庙里安身。疯子住下后便不走了,和镇民们开始了长达十五年的漫长而奇特的交往。
  
  他对镇上的任何事物都感到新奇,首先是摩托车。那时候镇里能见到的只有于富贵和镇长、书记等干部们所骑的50型小嘉陵,他对这种屁股窜黑烟、怪叫连连、跑起来飞快的小动物感到着迷。镇政府他不敢进去,便每天守在于富贵酒厂的门口,一见于富贵出来或进去。他便一路狂奔撵在后面呵呵大笑。有一天小嘉陵停在了厂门口,终于让他给逮住了。在众人的注视下,他迟疑了十几分钟大着胆子去摸,车子没有熄火,他摸在了不断颤动的灼热的排气筒上,立时惨叫一声,在众人的开心大笑中捂着手指逃之夭夭。
  
  很多年以后,制假发了大财的于富贵对这个疯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通过耗资巨大的深入调查,终于知道了他的来历。可是他似乎很不愿意让人知道,立刻就将消息封锁了起来。
  
  “他叫什么名字?”李澳中问。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乌明清说,“也许只有于富贵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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