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来了,她背上新买的黑色书包,该去上学了。
余周周朝外婆和余婷婷挥挥手,头也不回地从后操场的大门迈步进入校园。
明明刚才被外婆牵着在早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小商贩鳞次栉比的三轮车的间隙中穿梭时,手心还在冒汗,然而一旦道别之后变成独身一人,余周周反倒不怕了。入学日学校有特殊规定,新生家长可以陪同孩子参加升旗仪式,所以许多小孩子都是被爸爸妈妈领着进入大门的,但是在外婆问她需不需要陪伴的时候,她急切地摇了摇头。
外婆甚至能看到她在用眼睛说“求你,赶紧走赶紧走”。
那次饭局之后,余周周留下了一个后遗症。
那就是,她只在熟人面前才会紧张。这个“熟人”是包括外婆在内的全部亲戚以及和她的亲戚相关联的所有看起来长得都一样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
当然,直系亲属不在场的话,后面那些附属关联人群也统统都算作陌生人,所以这时再面对他们,她就不紧张了。
这种后遗症的发作条件,形容起来的确很复杂。简而言之,就是她恐惧,恐惧于自己会在关键时刻在自己家亲戚面前掉链子,怯场,烂泥扶不上墙……
不过,余周周有她自己的解释。
她认为,她只是太善良了。如果她不是太害怕亲人因为自己而觉得丢脸难堪,如果不是她不希望看到他们对自己期望过高导致失望难过,那么她才不会紧张。
当时外婆悠然道,这跟掉链子其实不矛盾。你解释的是原因,而我说的是结果。
余周周愣了几秒钟,笑容僵硬地说,反正……我就是善良。
外婆挑着眉头看了她许久,好像憋着笑,说,哦,看出来了。
那是开学前三天的晚上,天都快黑了,独自下楼跑到外面玩的余周周还没有回家,外婆下楼去寻她,看到是那群常年搬着自家小凳子坐在花坛前一起晒太阳的老太太们围成一了个圈,中间站着的正是她的小外孙女余周周,对着一群高龄歌迷声情并茂地演唱《潇洒走一回》,享受着她们给自己参差不齐地鼓掌打拍子,兴奋地满脸通红。
“他余婶,你家这小外孙女真是个活宝啊,又聪明又漂亮,大大方方地,唱歌还好听……”
这个又聪明又漂亮又落落大方的外孙女前一天刚刚在她的老干部活动中心联欢晚会上面,当着她的面把《潇洒走一回》唱得像初秋垂死挣扎的蚊子,嗡嗡嗡,嗡嗡嗡,一边唱还一边低着头羞红了脸,左脚尖点地钻啊钻,好像底下有石油似的。
外婆似乎发现了余周周的这种恐惧后遗症,所以她越是紧张,自己就越要把她推到台前去。
余周周跟着外婆上楼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这、这才是我的真实水平。
只是她没有办法解释为什么她的真实水平和她的善良无法共存。
今天也一样,外婆点点头放她自己进校门,然后留下跟她同一年入学却没有分在同一班级的余婷婷,打算自己亲自送过去。
抬头就看见余周周挺胸抬头的背影,马尾辫随着步伐一跳一跳,干巴巴的瘦小身板竟然带着一种“而今迈步从头越”的豪情。
外婆不知道,就在昨天晚上入睡前,余周周忽然领会到,她不可以再这样消沉下去。从来没有看过《乱世佳人》的她握紧了拳头,闭着眼睛躺在被窝中默默地告诉自己,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
连幼儿园都没有上过的余周周其实对于学校没有任何概念。她只是觉得,那是一个很多陌生人的地方。想到这一点,她就兴奋得无法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