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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香散·陌上西泠桥畔——苏小小的画扇春花(2)

初见人间芙蓉色 作者:周语


     
  窗畔外探出的梅花正开得妖娆,我感到自己的无力,夹带弥散而来的一丝醉意,从心底深处漾开,清沁而苦涩。
  
  秋日,一个云淡天碧的午后,船舟载着我和阮郁向湖心缓缓游去,西泠湖的美如晴霞结绮,缕缕日岚袅袅盘旋。我望着一湖秋水,神思缥缈,他转过头来说:“小小,你我来试着参禅,如何?”我莞尔笑道:“阮郎尽管说来,有何不可?”湖水微起涟漪,落日的余晖在他的脸上变幻出时明时暗的光影,阮郁问道:“何谓湖中色?”我举目望去,过眼处,闲云淡静,秋水含碧,落霞在湖上铺成碎金,满目皆是怡然明净之境,思忖片刻说:“暮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何谓梦中人?”他接着问道。我双眸灿然,淡笑:“裙拖六幅西湖水,鬓挽巫山一段云。”“何谓情中伤?”“并蒂鸳鸯结同心,过眼烟花不堪剪。”他沉吟良久,只是不语。抬眼凝望眼前之人,我却见移上他眉眼的影子慢慢深浓起来,仿佛无端从天际裁来的云影。他眼底尽是惶惑的黯然,喉节在抖地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该去的,终究是要去的。在一个疏星淡月的夜里,我才知道,原来阮郁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相国的大公子。老相国听说儿子整天与一江南名妓在一起,大怒,同时急命阮郁回京。归期迫在眉睫,急促的脚步声近了,声声如鼓,重重敲打着我的心,何日是归期?“等着我,我会回来的!”他的声音浮起一丝感伤,猝然一步步离去,再不回首。
  
  送别阮郁后,门前寂寞了桃李芳菲,不再有快马轻裘,婉言拒绝了所有扣门相访的名流文士。门外幽谷碧水,心中明月清风,坐看晨光沐雨,品茗清谈,偶吟诗句入景、品评书画,一年来的沉寂,奠葬着我惟一的心事。白日里,没有人看到我眼里的忧伤,只有在无数个柔情缱绻的午夜时分,半醉半醒之际,我的心,便一痛再痛。“数月情,一朝散,空闺寂寥。愁来鸳枕丝丝情,相思中宵清泪飞。”
  
  残月如舟,载不动浓愁似海。
  
  情丝作柳,织何处断绪随风。
  
  那一年,陌上看花,吟诗雅意。谁的非卿不与情,谁的非君不嫁心。如此幽怨,这般激越。
  
  复一年,梅花依旧。忍把思念低吟浅唱在唇齿之间,梦里花落知多少。
  
  再一年,推开青绿的石门,幽兰眼望穿驿道,等君跨着青骢马归来。哒哒的马蹄声却只是过客停车借问,不是归人,为君消得人憔悴。
  
  又是一年的秋了,山涧泉音犹转凝涩,雁字双排,碧水寒天,已与阮郎分别三年了。这日,我随贾姨去寺院祈福:“若可能,我愿舍弃我的余生,换阮郎平安喜乐!”回来途中,路过西泠湖时,我忍不住掀帘下车,举目望向湖水深处。落日下飞起一群鹜,飞翔的翅膀划过几行炊烟。风吹乱了我如黛的发丝,轻蹙眉头,望着彼岸。彼岸有繁花千树,盛放如雪。我突然想去看花,看那陌上梅花绽放,盛开我这一世的梦。
  
  一声轻叹打断了思绪,我转身望去,一阵眩晕。这男子和阮郁如此相像,同样的俊朗,同样的儒雅,我询问:“公子为何望湖叹息?”男子行礼答道:“小生姓鲍名仁,家境贫寒,读书荒山古寺之中,准备入京应试,无奈盘缠所限,无法成行。今考期临近,我只能望湖兴叹!”一个落魄的有才之士,空怀了一腔的抱负与学问,不能一展鸿途。心起恻隐:“小小见君丰仪,愿倾囊相助。”鲍仁连连叩谢说:“千秋高义,反在闺帏,芳卿之情,铭记在心。待我有成之日,必来叩谢恩人。”眼前的鲍仁,言语如此清朗,志向如此高远,我料得,日后的他,必会有一番成就。于是,我变卖了所有的首饰细软,凑足缠资,让他进京去赴考。
  
  “问天何时老,问地何时绝,我心深深处,终有千千结!”自阮郁走后,我心中的郁结一直未能打开,万念俱灰,终于病倒了。贾姨请遍神医,都不知我得的什么病。我知道,自己余下的时日不多了,不愿再多想,独自在每个黄昏的风中守望着潮起潮落日月轮回,蓦然回首,俗世一切尘缘,不过是一场花开花落,行一路,看一程,繁花落尽,我仍旧是我,依旧孤单,不以物喜,不为己悲,如岸边垂钩的渔叟,看满湖烟水,将岁月沉在钩底。
  
  病榻之上,在灯油枯竭的那一刻,前尘往事一幕幕在我眼前回放,那些记忆的碎片在岁月里湮没、流失,形同散沙,跌进人生的幽谷。多少潮水般的往事,盘亘于心海,回荡、循环往复。
  
  翌日,奶娘告诉我:京城传来消息,鲍仁金榜题名,奉命出任滑州刺史,专程千里迢迢来到钱塘西泠来看望我。在一个暮色黄昏时,望着站在我病榻前的鲍仁,我吐出一口气,绵长深幽,好似如释负重。
  
  弥留之际,躺在鲍仁怀里,他悲哀欲绝:“姑娘一生交广甚多,不知可有什么未了的事?”我凄然一笑,泪水盈睫:“交际似浮云,欢情如流水。小小心迹又有谁知?小小别无所求,只愿埋骨于西泠,不负我对山水的一片痴情。”
  
  眼睛渐渐合上,鲍仁抱紧我,呼唤:“小小,小小……他的声音真像阮郎,那么温柔。我气若游丝:“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你说,梅花树下,阮郁还会不会认得我?会不会再温柔地轻牵我手,轻吻我眉?”唇角柔媚的向上弯,微笑,喃喃自语着:“我要等到阮郁回来。碧落黄泉之间,有些人有些爱,是忘川水抹不去的烙印。”
  
  曲,终了。梦,灭了。人,散了。山谷中的梅花,已经盛放,花瓣纷落,漫天的落红,辗转飘散,成就一曲千古绝唱。
  
  【后记】
  
  幽兰露,如啼眼。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竹,劳光彩。西泠下,风吹雨。
  
  钱塘西泠桥畔,孤立着一丘坟冢,风中纸带飘零。“慕才亭”题有一副楹联:“千载芳名留古迹,六朝韵事著西泠。”暮霞似烟,白云如雾时,没有了油壁香车,没有了青骢骏马,清冷的月华洒满一位女子离去的背影,逶迤而行。她不是盛开溢香的梅花,她只是陌上的看花人,行经处,留一串轻轻的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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