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医务室里忽然冒出的这三个人，让我单调的时间丰富起来：谭祈耀的左小臂上搭了一块手帕，他用右手按着那块手帕，血还在淅沥淅沥地滴下来。和他一起来的男生左小臂上也有凝固的血迹，用手按着一个疑似伤口的位置。女生估计是惊吓过度，表情看起来痴呆。
　　
　　“情杀”“决斗”“火拼”等一系列词汇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千百种可能在我脑中瞬时还原。
　　
　　医生拿着药箱进来，眼睛和眉毛在口罩上方皱得快拧到一起了：“跟人打架了？”
　　
　　“没，摔了一下。”
　　
　　“你瞄准了玻璃碴子摔的吗？打架就打架吧，装什么无辜。”医生边说边迅速拉掉谭祈耀手臂上的手帕。
　　
　　谭祈耀旁边的男生胆战心惊地看着医生野蛮地处理谭祈耀的伤口，自己不由抽了口冷气，把受伤的胳膊像宝贝一样捧在胸前。医生往谭祈耀的伤口上倒双氧水，“嗞”的一声伤口上冒出无数泡泡，谭祈耀的眉头皱起来了。
　　
　　医生转身去开药箱，“缝三针，先打麻药。”
　　
　　谭祈耀坐在我对面的床上，把手直直地伸到医生面前：“就这么缝吧，一共也没几针，打了麻药还多挨一针。”
　　
　　医生诧异地看着他：“真不打了？”
　　
　　“不打。”他干脆地说。
　　
　　我就看着医生穿针引线，像缝衣服那样把谭祈耀咧着嘴笑的伤口缝上了，真是香艳刺激。谭祈耀始终微皱着眉头，嘴里嘶嘶地倒抽着凉气。我心里感叹：酒精让人头脑发热，喝醉了都是纯爷们儿。
　　
　　缝完时谭祈耀已经满头大汗，他坐到一边去，把那张床让出来给另一个男生，那个男生叫嚷着也不要打麻药，医生白他一眼说他不用缝针，匆匆帮他包扎一下，让他们等着，自己出去开消炎药，女孩已经恢复常态，事不关己地在一边玩手机。
　　
　　谭祈耀用没有受伤的手掏出手机，打电话，刚拨通，对方就已接听。
　　
　　“我。”他冲着电话那头说，没有说“是我”。也没有说“我是谭祈耀”。这一个“我”字，就已经代表了两人关系中的地位，谭祈耀是权威的，不容置疑的。
　　
　　“刚才缝针了……不是，是哥们跟女朋友闹分手，喝大了，发酒疯，我镇不住他，直接拍碎一个瓶子给了自己一下，他一看我满手血立马安静了。”
　　
　　只言片语中，我揣测出事件的真实过程：能把人做得这么行云流水，让我自愧不如。对方说了什么，谭祈耀慢慢舒展开一个笑容，他点着头，像所有爱情故事里描写的那样“温柔得像个大孩子”。
　　
　　“……应该没事了，他酒醒得差不多了……刚才没感觉，现在有点疼了……嗯，后悔，喝多了，一时冲动……哎呀，别担心，没事……胡说，我只给你打了电话……这种事哪有什么值得四处打电话炫耀的……”他在不断反驳对方，但语气依然温和。
　　
　　另外一对男女也开始交谈，男的看女的，目光百味陈杂：有含糊的乞求和隐忍的得意加那么一点委屈的气愤。
　　
　　“……你别来，真没事。”谭祈耀声音提高一个八度，对方似乎很坚持，谭祈耀“嗯”了几声挂断电话，对同来的男生说，“你们先回去吧，振美要来，我去接她。”
　　
　　“去接她！”我的心咯噔一下，有什么情绪不对劲了。小宁说他们分手了，小宁也说振美放不下谭祈耀，那他在乎不在乎她呢？我换位思考，如果我受伤第一个打给谁，结论是我妈。
　　
　　另一对男女也离开了。房间里只剩我和谭祈耀，他坐在凳子上低头发呆，似乎是进入了一种冥想状态，房间里安静得连输液瓶子里液体的滴答声都听得见。
　　
　　在我的液体输了大半的时候，谭祈耀摇摇晃晃地出去了。我盯着自己的输液瓶子，心里好似有一万只蚂蚁过境，它们同时伸出细软的大腿，挠在我的心房上面。我最终下了决心，飞一般地起身，趿上鞋，在走廊上医生惊恐地注视下，我丢下一句“尿急”，提着输液瓶子跑出去了。
　　
　　在学校门口，我看见了谭祈耀，他靠在一根路灯下，斜着脑袋，手有气无力地插在口袋里，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我躲在一栋房子的阴影后面，举着我的输液瓶子看着叶振美匆匆赶来的身影一点点变大，变清晰，从我眼里悄无声息地走进谭祈耀的影子里，在他身边站定了手足无措。
　　
　　“伤在哪里了？”
　　
　　“缝了三针，没打麻药，牛逼吧！”谭祈耀拨开自己的袖子，指着包扎好的伤口。
　　
　　“你就逞能吧！”我隐约听见叶振美带着一丝焦虑的哭腔说。
　　
　　谭祈耀并不生气，他伸手将叶振美敞开的外套拉严。他看着叶振美，笑得很缓慢，很舒展，他伸手摸摸叶振美的刘海，微张开双手，整个人向叶振美靠过去，抱住她，把自己的重量全压在她身上，双手在她背后交叠得很紧，头垂在她的肩后。叶振美晃了一下稳住了，她的拥抱够围拢谭祈耀，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如同抚摸一个即将入睡的婴孩。她把脸埋在谭祈耀的肩窝里。他们像是睡着的两个人那样。
　　
　　此时，他们的拥抱连我都觉得温暖，他们是我心目中的理想伴侣，璧人一对，我恨不得跳出来给他们喷彩带撒花，热烈庆祝男女主人公拥抱。但我那时心里一阵发酸，希望拥抱叶振美的是我，虽然我也知道我是一个因为体型问题永远无法得到女生完整拥抱的胖子。
　　
　　我的末梢神经全体麻木，以至于液体输完了血液回流我都没发现。从事多年妇女工作的我，深切知道，种种迹象显示出谭祈耀对叶振美意味着什么，但谭祈耀知道吗？叶振美对他又意味着什么，只是一个温暖的拥抱，抑或，受挫时想要寻找的那个依靠？仅仅是这样吧，也仅是这样：如果相爱，为什么连手都牵不起。
　　
　　我看着叶振美半扶半靠着摇晃的谭祈耀离开，谭祈耀的手揽着叶振美的肩，他们的影子在路灯下纠缠成一团浓重的黑色。
　　
　　前一秒我还在假设我是谭祈耀，我不会离开你，我不会跟你分手，因为你为我哭。但后一秒，我已经在告诉自己，我不是谭祈耀，我是一个叫杨健的胖子，我不会告诉你我对你的感觉，我想在一个相对安妥的环境中，有理有据有节地保留我残存的尊严。
　　
　　我觉得，那一晚，冷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