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九六○年的安保斗争(1)

大江健三郎口述自传 作者:(日)大江健三郎


 

    ——原来是这样啊。那么,“峡谷中的森林”,也就是叫做“村子=国家=小宇宙”的场所,在大江作品里的全面登场亮相,我认为始自于一九六七年发表的长篇小说《万延元年的Football》。与这个爽快的题名正相反,作品所关注的是一九六〇年的安保斗争之总括,以及如何从此处将问题推向深入,对于当时的日本青年来说更为深刻的这个问题,就流淌在作品的底层。动手写作这部作品之前的那些苦恼,您在解说等文章里也曾提及,可谓是七颠八倒、跌倒又爬起的经历。

    在动手写作《万延元年的Football》这部作品之前,曾经历过一段最为痛苦的摸索时期,花费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才搭建起根本性的骨骼结构。在实际开始动手写作之后,也还一直认为有需要开拓性地克服困难之处。总之,我是抱着这样的决心开始写作的:要在百年之间往返,要返回到相隔百年的过去,从那里再度前往未来,而且,我要反复再现这个过程。万延元年=一八六○年的农民暴动,还有以村里青年们的足球练习为隐喻而准备的一九六○年的暴动。将相隔百年的这两者连接起来,我就以这种形式开始了写作。一八六○年曾发生叫做“樱田门外之变”的政变,年号则从安政改元为万延。此外,开创一个新时代的胜海舟等人也成功地远航了美国。在开始写作以前,是非常困难的,一旦开始连载,就相对顺畅地写了下去,这又与结尾处的新发现连接起来了。

    的确,我在青年时代经历过的最大的社会事件,就是围绕是否修订日美安全保障条约,在东京都内挤满示威游行群众的一九六○年的市民运动,当然,我本人也参加了那场运动。与此同时,自己也是一个考虑把该事件写入小说之中并为此而苦恼的青年。细想起来,这两方面都是没有年龄差距的年轻人,可一个家伙在行动,另一个家伙只是在注视着这一切(不久后也开始以该事件为主题而写作小说),就这样,我把自己一分为二,亦即实际参加示威游行活动并因此而受伤的人物,以及另外一人,只是一味进行思考却并不行动的人物。这个人物郁闷地待在家里读书,可最终还是受了伤。考虑到这样一个分身,便虚构出了二人组合——根所蜜三郎与鹰四这对兄弟。这种二人组合的方式还成为我其后小说里的原型。比如将我最近的三部曲编入到一本书里去的特装版版本,被选作这一整套书之题名的《奇怪的二人组合》,即构成了我小说的基本要素。就这样,有意识地想要把我自身一分为两个人物并加以把握的创作技巧,《万延元年的Football》是第一个例子。

    安保斗争之后,组建向市民谢罪的团体并去了美国,后又回到日本的鹰四,来到其兄蜜三郎在东京的家里,决定返回兄弟俩的故乡——峡谷间的那个村子,蜜三郎和妻子便乘坐长途公共汽车穿越森林回到了家里。我呀,写作时第一次有意识地重新审视了那座森林。在我的印象里,就在那两位主人公发现了置身于森林之中的自我的同时,我也发现了自己头脑里的森林。

    ——就是“森林的力量”那章的这个部分吗?

    好像发生了故障似的,公共汽车突然停在密林深处(中略)。

    被郁暗繁茂的长绿树形成的峭壁围拥着的林道犹如深沟,汽车仿佛行驶在这深沟的沟底,我们就停在了林道中的某一处,头顶上则是细长的冬日天空。下午的天空如同河流不断变化的色彩似的褪去了颜色,同时缓慢地下降而来。宛如鲍鱼的贝壳覆盖住贝肉一般,夜空就要封闭这广袤的森林了吧。尽管是在这座森林的深处长大的,可每当穿越这森林返回自己的峡谷时,我都会因为这种窒息的感觉而无法自由呼吸。在窒息感觉的中心处,积聚着死去祖先们的感情精髓。长期以来,他们一直被强大的长曾我部①所追杀,只能深入密林深处、更深处,便发现了勉强抗拒着森林侵蚀力的这块纺锤形洼地并定居下来。洼地里不断涌出优质的泉水。这个逃亡小团体的统率者、我们家族里的“第一个男人”,他向着想象之中的洼地莽撞地进入森林深处时的感情精髓,附着在我那窒息感觉的导管上。那长曾我部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是个令人恐惧而巨大的他者。每当我稍有反抗之时,祖母便会威吓道:“长曾我部从林子里下来了!”说这话时的回音,不仅对于幼儿时期的我,即便对八十岁的老祖母本人,也会让其切实感觉到与我们生活在同一时代的那令人恐惧且巨大的长曾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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