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旅居墨西哥时的刺激(5)

大江健三郎口述自传 作者:(日)大江健三郎


 

    的确,在我来说,尽管接连获得国内外的一些文学奖,却开始失去来自读者的支持……毋宁说,我更认为是已经失去了读者。这种情况使我进行了自省,因为与日本纯文学在文学市场上的一般性衰退所不同,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由于没能对我本身。比如说,没能对自己文章的写作方法进行建设性反省。还是那部《同时代的游戏》,我觉得好像是那条路线的分歧点。有时我甚至在想,倘若用另一种方式来写,或许有可能成为与自己的读者恢复关系的契机。不过,正因为有了以那个方式写成的《同时代的游戏》,才有了我其后的文学。尽管失去了读者,我还是作为生存于狭隘空间里的作家存活下来了。

    当时写的那些不提前在报刊上连载的新小说,总之,截至一九七九年为止,其发行量全都在十万部以上,出版社把书装订为硬封面的精装本销售,就在那个势头里,出版了《同时代的游戏》,就像刚才所说的那样,发行量仍然超过了十万部。然而,正式发行后不久,我就开始担心“虽然像以往那样买了我的书,可能够通读这部作品的人该不会很少吧?”从我在讲演会上回答提问以及周围那些人的反映中,我清醒地意识到,这部作品没能得到很好的理解,没能与读者实现沟通。

    而且究其原因,则是因为我热衷于新的文学理论和文化理论,把自己在书本里读到且认为有意义的理论写到了自己的作品里,并因此而进入了封闭的回路系统。在自己与海外作家、理论家们之间,却打开了看似非常自信的通道,致使《同时代的游戏》成了写作者孤芳自赏的小说。当时我曾做过这样一番反省。读者开始减少,自己的主题本身,甚至都没有传达到业已为数不多的读者,在这种考虑下,为了让少年们也能读懂,我尝试着改写出了《M/T与森林中的奇异故事》。

    然而,对于小说家来说,竭尽全力去写绝对无法成功的作品这种做法,夸张地说,却是具有宿命般难以避开的魅惑。当然,一如我所预感到的那样,这次仍然没有成功。不过我也在考虑,经过一段时间后再来看,当时把自己逼进了那般混沌的处所,现在仍然能够作为本我而生活至今,除此之外的所有道路却都已经失去。而且,在我重新阅读这部作品时,觉得那时尽力把自己所接受的文化理论具体融汇到小说里去,试图将其作为小说意象表现出来的努力,其实还是取得了相应的成果。我确切地认为,正是因为这种经历,在我迄今为止的文学人生中,这部作品才能成为巨大的支柱。从那时起直至现在,在我的实际人生中,《同时代的游戏》里的某个意象会像令人怀念的记忆一般复苏,再度成为我的新小说的内容,这种情况可谓不少。

    ——那个当时没有被充分意识化的处所非常有趣。这里我要举一个例子,是《同时代的游戏》的最后部分,主人公闯进森林深处的场面。他迈过“破坏人”被肢解得七零八碎的尸身碎块儿,看到被封闭在玻璃球体内的那些有关村庄传承故事中的人物,这种由过去通往未来的生气勃勃的时间和空间的幻象。不过,那个意象、世界观的原型,直接联系着您最初写下的短诗“雨水的水滴上/映照出外面的景色/水滴之中/另有一个世界”吗?

    现在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这其中的关系。听你这么一说,倒是真的存在着联系(笑)。对于“水滴”,至今我仍然比较关注。世界在那里被封闭起来,而且还是倒着的。此外,自己周围的、当然也包括自己在内的现实便凝缩为一个完美的模型存在于水滴之中。因此,那个水滴里就包孕了我们的过去直至未来的所有一切。早在孩童时代,我就曾经如此这般地空想。

    不久前,我被请去参加呼吸器官学会的讲演会,在等待上台的那段时间里,就肺的问题请教了那些专家级的医生。婴儿生下来之后,在进行第一次呼吸的那个瞬间,供其呼吸的肺里面最小的单位,我记得叫做肺泡,无法计数的那一个个花蕾便吸入空气,一下子就像肥皂泡泡一样鼓了起来,如同花儿盛开一般,紧接着,呼吸便开始了。知道这一切以后,我确实大为惊异,同时也感到怀念之情,觉得“啊,就感觉而言,这与自己在孩童时代所想象的那个‘水滴’世界的模型倒是相似啊”。可以说,在我最初的意象里,微小的事物会合起来,就能够聚合为整体,而在那个小水滴之中,就存在着被凝缩了的所有事物。在我来说,那水滴便和森林意象构成了对比关系。

    我还有一个与此相近的空想:一块小疙瘩从宇宙中的其他星球飞到了地球,是为了收集人类的语言,也就是收集文明而来的。它寄身于森林深处,只要有谁在那小疙瘩前说话,那疙瘩就会变形、成长,我便为那已经长得相当大的疙瘩取名为“奇异”。我就是这么一个孩子,总是把这样一种意象放在自己的头脑里培育,并养成了持续进行各种空想的习惯。

    ——而且,那个空想本身就相当正确地直观了这个世界的物质的基本构造,这也是一种奇异。

    是以最初梦见的事物为契机,把此前在书籍或杂志里读到的各种知识都黏附上去的那种意象。科学工作者在梦中,例如汤川秀树①博士曾在自传里写道,他就是在梦里“看到”那个介子的形状的。此外,据说詹姆斯·沃森②也是在梦中看到遗传因子的意象、双螺旋机构的。我对此抱有兴趣,觉得人类似乎具有这么一种能力——以梦的形式“看见”最为原理性的事物。我认为,对于像我这样即便清醒着好像也能做梦的孩子,做梦的材料在村子里倒是比比皆是,而那中心场所则是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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