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天(2)

走啊,走啊,心动 作者:王弢


他说,考进来以后,唯一的变化就是换了间更狭小的琴房,每天依旧过着与琴为生的苦行僧生活。早知如此,当初应该多写几个轰字。

她的笑声很柔软。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上翘,幅度像是音符与音符间的连线,有一种自然的美。他说完一大段话后突然停了下来,像是一个孩子突然发现自己犯下了偷吃糖果的错,埋下脸,垂头丧气,懊恼万分。她的笑声也因此无疾而终。她早该料到的,每一次阳光灿烂的午后都会是一场催城的黑雨接踵而至。子敬,别抽烟了。

子敬有家族遗传性的身理缺陷。这种病症在医学上暂且还没有统一的科学学术名。只是他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爷爷,上至再早一代的家族人都会于每年秋天间歇性的胃痉挛,严重者胃出血。这种病状类似胃溃疡,但若是不加控制后果严重时会直接导致休克。

好几年前,他和父亲同时在一个秋季不同的星期四突然休克。那场面随时都可以在他脑海里上映。母亲的神情。医生使劲拍打脸部时呼喊他的声音。还有醒来后亲戚们的摇头叹气。每年夏季快结束时,母亲就会不断地叮嘱他和父亲。母亲总是说,夏季结束了,你们要做准备了。于是,在母亲给他灌下一碗又一碗补气养身的中药后,他开始禁语,如同冬眠的动物,减少所有的体能消耗,让母亲如愿以偿的度过一个安稳的秋季。

十三岁那年,他不仅禁语,甚至开始禁止情欲和性欲。青春期的少年,努力的控制异性带来的情感波动和电视里亲热画面带来的荷尔蒙分泌。从那一年起,秋季他是不登台的。他告诉母亲,拉一场音乐会像跑一场马拉松,我不愿意在曲终人散时被人从舞台上抱起,直接送进救护车。每一首作品的演绎是一段爱恨交织,情感叠置的过程。这个过程让他喜怒无常,时常无缘无故的坠入野草丛生的深渊。他抬起头,望不着天,看不见光,在万籁俱静中孤立无助。他迫切地渴望,有一段时间自己的情绪是稳定的。情感不会被忽激烈忽沉寂的灵魂牵引。他盼望将那些在他心里疯狂生长而又根本不属于他的七情六欲全部扼杀。他冀望回到母体,在血肉的包裹中拥有最纯净宁静的灵魂。

母亲答应了他的请求,也把病情的严重性告诉了他的老师。整个秋季,他除了上学,练琴,吃饭喝药,几乎什么也不做。

秋季成了无声的狂欢。他可以在早上贪婪嗜睡,用虚弱的外表骗取母亲的仁慈。他可以不像其他时节一样在父母的要求下中邪般的练琴。他只要屏住呼吸直至面色苍白,母亲就会忧心忡忡说,敬儿,你可以休息会儿了。

他恨自己为什么不在五岁那年就懂得这些简单的把戏。这样,他的童年就不会如此简单而盲从的损失。每当他想起他的童年,就像想起一张白纸,没有任何趣味和梦想着陆在上面。

高中二年级,他作为学校的优秀学生去一所小学演出并汇报学习心得。他对着一群前来取经的家长说,我的童年是腐坏在水面上的荷叶,闻之掩鼻,观之不堪。请不要把在你们成人的蓝图上画下孩子的使命,没有任何一个孩子的天性是不喜欢玩耍的,也没有任何一个孩子是天生就可以自觉进行每天六到八个小时的练习,日复一日,从不厌倦。

十七岁以后,在导师一再地循循善诱下,他终于放弃了秋天不演出的原则。每当他回想起不用为演出操心的四个秋季,都像是望着蓝色海洋彼岸远处的落日,在依依不舍中绚丽归去。

马上就要秋天了,子敬。她轻轻地将放在他左肩的手挪开,头轻轻地靠在他的右臂。透过黑色钢琴的表面看着他。万一生病了,该怎么办?

他保持沉默,慢慢的抬起头,也从反光的黑色木板里看着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安静的彼此对望了。他伸出手接住从她脸庞垂落的眼泪,一颗一颗直至手掌上形成微小的水洼。他想说些安慰的话,但是喉咙像是被一把铅制的大锁锁住,好不容易生硬的挤出一个单音节,像是掉队的孤雁,在长空中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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